2 滿天風雨遇佳人(二)

六月的江南已經有些熱了,日光透過層層枝葉,在山石上映上些斑駁。

饒是這山間,也已經曬了,青衫少女轉了片刻才尋了個陰涼處,将滿盆的衣物放下,擡手試了試河流的溫度,清涼的觸感讓她心情都好上了不少,天生便有些彎的笑眼眯了起來,好似發現個多了不得的高興事一般。

她看起來年紀不大,皮膚白皙,天生一雙笑眼,生得很是标致,就算身着這粗劣的衣衫,也掩不住通身那種靈動的氣質。

她手腳利落地将盆中的衣物浣洗了一遍,那些衣裳的料子都極好,摸起來柔順滑膩,完全不是這鄉村之人會有的東西。青衫少女将自己挽起的衣袖放了下去,俯下身鞠了一捧水淨了臉,沖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做了個鬼臉,起身端着木盆便要回去。

山間道路坎坷不平,時有怪石樹根突起,這少女端着一木盆沾了水的衣物,身姿卻輕盈的很,不多久便離開這河邊甚遠,恍若山間的鬼魅。

若是熟悉之人見了她這模樣,必然是要萬分驚訝的,誰能想到身份尊貴的朝夕郡主竟然會出現在這江南小鎮的山間呢,還做着這樣粗使的活計。

兩個月前,她毅然離開京城下江南,路過蘇州城之時一個不察被人竊取了銀錢,只能暫且留下打個短工掙些銀錢。

春風坊是蘇州最負盛名的歌舞坊,據聞是有官場背景,故而很少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發生。聶茶反複斟酌了一下,恰逢趕上春風坊找人,便尋了過去,又陰差陽錯地入了回城的紅姑的眼,被她帶到了這伏犀山中的別院。

在聶茶看來,這春風坊是個極講究的地方,坊中所用一應胭脂水粉皆是由自己的制香師紅姑制成,紅姑不喜城中那等熱鬧的地方,又因為所制香料材料大多取自伏犀山,便索性帶了些人來別院中居住。再後來,坊中的衣物帳幔也會送過來來這山間清洗,熏香,聶茶便是被紅姑點來打下手的。

六月下旬,蘇州有一場“群芳宴”,江南一帶的歌舞坊皆要獻禮,由達官貴人與風流雅士評判一二,再排除個先後次序,也算是個噱頭。如今群芳宴又至,春風坊特地請人趕制了一批新的舞衣送來伏犀別院打理,再熏以特制的香料,故而別院最近忙得不可開交。

先前數年的群芳宴,魁首一位皆是被春風坊輕而易舉地收入囊中,久而久之坊中也不會似最初那般鄭重對待了。可此次這次坊中專程為舞蹈設計了舞衣,又特地吩咐紅姑為之設計出相稱的妝容,未免顯得有些鄭重太過了。

聶茶聽紅姑提過,說是這次群芳宴怕是有變數,若不是有什麽值得另眼相看的對手出現,便是有什麽大人物來了。

紅姑的猜測果然不錯,沒過多久山下便傳來了消息。

一是說,蘇杭交界之處開了一家新的歌舞坊,喚作“芳華閣”,聽聞其中多美人,舞姿曼妙,樂曲更是繞梁三日而不絕。芳華閣聲名鵲起,不過半月而已,竟隐隐有壓過春風坊的勢頭。二是說,往年的群芳宴皆是由江南一帶的官員及有名的風雅之士來評判,今年卻有所不同,據傳會另有貴人來這群芳宴。

“熙陽長公主?”聶茶失聲道,“她怎麽可能會來這裏?”

與她同屋的阿瑤笑道:“不過是有傳言說熙陽長公主極有可能會來此次的群芳宴罷了,你為何反應這麽大?”

聶茶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笑了笑:“我只是覺着,長公主久居西境,為國鎮守疆土,怎麽會為着這麽個宴席過來呢?”

阿瑤沒深究,只是一邊浣洗着衣物,一邊不甚在意地說了句:“誰知道這話是真是假,屆時看看便知曉了。”

聶茶笑着打了個圓場,将話題扯向了別處,心中卻仍舊不以為然。

旁人或許不知道,可她是到底是京城之人,也是皇家的郡主,又怎麽會不知?熙陽長公主并非是不回來,也不是不想回,而是不能回。

此事說來話長,若仔細論起,少不得要牽扯到當年的一樁公案。

先帝子嗣不興,膝下僅有兩位皇子,兩位公主,封號為熙陽與琅月。兩位公主皆是由皇後所出,而兩位皇子則是不甚受寵的妃子生出的孩子。後來年紀較小的那位皇子溺水夭折,便只剩下了大皇子,也就是現在東羌的明德帝。

先帝素來不喜大皇子,只是無奈小皇子夭折,便只有明德帝這麽一個選擇,先帝年歲已高,群臣便開始進谏,請先帝立明德帝為太子。

可先帝的性子實在是古怪的很,他看不上眼的人便是怎麽勸都沒用,聶茶不知道先帝究竟為何會對明德帝有這麽大的偏見,但她在宮中呆了多年,發現明德帝對先帝的意見也很大,父子之間可以說是水火不容。

熙陽與琅月兩位公主是先皇後,也就是如今的懿慈太後所生,先帝與懿慈太後恩愛有加,便如同民間的尋常夫妻一般,故而對兩位公主也甚是寵愛。群臣皆以為兩位公主不過是女子,先帝就是再怎麽寵愛也不過是賜下封地,再賞些金銀玉石罷了,卻不曾想到先帝竟似突發奇想一般生出個驚世駭俗的主意來——他想将皇位傳給熙陽公主。

這一想法說是驚世駭俗的确不為過,畢竟就算是帝王無所出,也該從皇室宗族中過繼旁的孩子來襲承地位,哪有放着皇子不用,而要去将帝位傳給公主的呢?

四國中僅有北狄有女帝的存在,但那也已經是百年前的事情了,東羌自建國來便不曾有過女子稱帝的事情,無論是朝臣還是百姓都難以接受這一事情。但就算如此,先帝仍舊沒有半點想改變主意的意思,後遂生出一場動亂,史書上将其稱為“元狩之亂”。

元狩之亂牽扯的範圍之廣、人數之多皆是後人難以想象的,聶茶那時年紀尚小,借居在宣家,對具體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只記得那夜京城之中官兵調動的極為頻繁,百姓皆閉戶不敢外出,皇宮更是燈火通明如同白晝。那時聶茶膽子也有些小,便抱着被子去尋了那人,與她同床才敢入睡。

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麽已經無人能弄清,只知道結局是先帝立了明德帝為太子,又下旨令熙陽公主鎮守西境,無召不得離開。後來先帝駕崩,明德帝繼位,熙陽公主成了熙陽長公主,但卻仍舊被困在西境不得返還。

懿慈太後與琅月長公主倒仍舊留在京城,只是聶茶冷眼看着,覺着這更像是個威脅,只要熙陽長公主還顧忌着自己母親與妹妹的性命,便必須老老實實地鎮守西境,不得有異心。

也正因此,聶茶一聽聞熙陽長公主要來江南,便覺着這消息是假的,畢竟縱然她身份再怎麽高貴,也只能困于西境罷了。故而聶茶只将此事當做世人捕風捉影以訛傳訛,并不曾當真。

等做完了手頭的事情,聶茶陪着紅姑在研制新的胭脂,目光卻總是忍不住向院中晾着的那件舞衣上瞟。

領舞的那件舞衣可謂是光彩奪目,聶茶曾趁着晾曬的機會仔細地看過兩眼,上面的繡紋繁複得令人眼花缭亂,以金銀兩色鋪開,陽光之下幾乎有種攝人心魄的美感。最難得的是這舞衣完全不會顯得厚重,微風輕拂之間肆意舒展,繁複的繡紋便如同水波一般散開。

“這舞衣可真是絕了,”聶茶不由自主地感慨,“就算是宮中的繡娘,也未必能有這樣的手藝吧。”

紅姑在一旁制作胭脂,聽了她這感慨,便笑道:“你說的倒似是自己親眼見過宮中的繡品一樣,不過說的倒也不假,這位的繡工說是獨步天下也不為過。”

聶茶好奇道:“這樣的繡工實在是讓讓人見之難忘,若有這樣的繡工,早該名聞天下了吧,怎麽我竟沒聽過這位的名字?”

“她繡工雖好,卻并不以此為生,繡品也很少流出來。”紅姑指了指那件舞衣,“這件舞衣,也不知道季玄跟她磨了多少牙,才換來的呢。”

又過了些時辰便到了用飯的時間,紅姑自己一心研究胭脂,只打發了聶茶自己去吃飯。

聶茶剛出紅姑的門,就撞上了在一旁的阿瑤。

“你在這裏做什麽呢?”聶茶笑道,“怎麽偷偷摸摸的,跟做賊似的。”

阿瑤下意識地掩了掩衣袖,嗔道:“瞎說什麽呢,我只是想來看看這舞衣有多好罷了,也不知道是怎麽繡成的,看起來可真是漂亮。”

聶茶的眼神在她衣袖上掃了一眼,覺着裏面仿佛籠着什麽東西一樣,但也沒有多想,只是指了指紅姑房中笑了笑:“你遠遠地看着倒還好,但可千萬別湊上去,紅姑現在把這件舞衣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連浣洗晾曬都是自己親自動手,不許別人碰的。”

阿瑤:“紅姑竟這麽看重這舞衣?”

“這是自然,将來群芳宴上,這衣裳必定能引得衆人羨豔的。”聶茶掩唇偷笑道,“紅姑在裏面研制胭脂,都要時不時地到窗邊看一看這舞衣,你說她看重不看重?”

阿瑤抿了抿唇,露出個不怎麽自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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