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滿天風雨遇佳人(一)

“世人都道宣将軍與朝夕郡主郎才女貌,兩小無猜,但我心中眷戀的,卻是他那個在彰德六年仙去的長姐。”——聶茶

彰德十五年,東羌結束了與北狄之間将近十年的戰争,北境大捷,班師回朝。

大軍駐紮在京城外,宣将軍率領軍中諸多将領入京複命。

京城之中花團錦簇很是熱鬧,街道旁盈滿了恭賀将士們回京的民衆,連一向藏于深閨之中的少女、婦人們都戴着面紗來為這些守衛疆土數年的兒郎們慶賀,有大膽的姑娘更是直接将手中的錦囊、手帕擲向那些身着盔甲的将士們。

這其中,絕大多數香囊都向着領頭那位騎着白馬的将軍而去。

宣懷硯是寧國公的嫡孫,其父是威名赫赫宣威将軍,當年他從軍之時世人皆稱他為宣小将軍。自他赴北境之後,軍功赫赫軍職連升不斷,到最後率領北境大軍結束了與北狄之間僵持了數年的戰争。

邊境的塵沙磨砺了他的風骨,到如今,世人皆心悅誠服地稱他為宣将軍。

宣将軍芝蘭玉樹,年紀輕輕便有此功績,自然成了京中許多少女的心上人,奈何宣将軍早有婚約,無處安放芳心的少女們只能趁着這時機丢一次手帕香囊,也算了結一樁心事。

早在宣将軍幼時,寧國公便做主為他訂下了朝夕郡主,兩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次宣将軍回京之後,便合該完婚了。

“将軍,你這一趟可真是惹了不少桃花啊。”副将湊近了些,調侃了一句,“這手帕若是收起來,怕是夠您用上個一年半載了。”

宣懷硯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沒搭話。

副将跟在他身旁征戰數年,早就習慣了他這種沉默寡言的風格,不死心地又說道:“聽聞陛下有意讓你與朝夕郡主完婚,屆時可一定要請我們喝杯喜酒啊。”

宣懷硯側了側身子,躲開一個沖着他砸過來的香囊,低聲道:“可以。”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聽不出任何波瀾,仿佛在說的不是自己的婚事一般。

副将啧了一聲:“你未免有些太不解風情了……”

副将這話還沒說完,就注意原本一直目不斜視的宣懷硯竟然擡頭看向了一側,他将還未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随着宣懷硯一道看了過去。

此時恰好路過京中最熱鬧的一條大街,路旁的酒坊茶肆都圍滿了人,繡樓上的窗子也半遮半掩地開着,隐約可以看見少女們衣香鬓影,顯得身姿綽約曼妙至極。

宣懷硯看着的是一扇完全開着的雕花窗,那裏趴着一位少女,看起來年紀不大,嬌俏動人。

粉衣少女迎着宣懷硯的目光,彎着眼笑了,而後随手将自己衣襟上墜着的香包扯了下來,沖着宣懷硯丢了下去。

宣懷硯一改先前冷淡的模樣,竟然擡手穩穩地接住了那香包,引得衆人一片驚嘆議論紛紛。

少女有些狡黠地笑了笑,頂着衆人探究的目光關上了窗。

“這是?”副将詫異地看着宣懷硯,懷疑自己認錯了将軍。

宣懷硯将香包揣入了袖中,淡淡的香氣萦繞在他鼻端,久久難以散去。

宮中早就準備好了為大軍接風洗塵的宴席,帝王也吩咐了人送酒肉給城外駐紮的軍隊,自己則親自接見了宣懷硯。

就算在帝王面前,宣懷硯仍舊是那麽一副冷淡的模樣,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意味。此時大捷,帝王龍心大悅,并不介意他這态度,反而多加稱贊。

“懷硯,你此次歸來功成名就,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了。朕一早便讓人去請了朝夕郡主,你們數年不見,怕是都要認不出來了吧。”帝王擺了擺手,向着下手的皇後問道,“朝夕呢,怎麽還沒來?”

宣懷硯漠然的臉上露出點驚訝,他的确沒想到皇帝會讓聶茶過來,但若是皇帝一早就讓人叫了聶茶,他方才在長街之上看到的又是誰?

皇後也有些無措:“臣妾早就吩咐了人去聶家請郡主,怎會現在還未到?”

宣懷硯皺了皺眉,心中一動,從袖中拿出了那香包,拆開了看了一眼,裏面竟有一張紙條。

說話間,有小太監慌慌張張地來報:“娘娘,郡主不見了!”

宣懷硯展開紙條,上面有一行小字:

“婚約作廢,不必尋我。”

朝夕郡主逃婚。

這一消息傳出的時候,世人多是不信的,畢竟有宣将軍這樣的夫婿,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随即便是震驚,這兩位的婚約可是天下皆知,誰料朝夕郡主竟然任性至此,驟然撕毀婚約。

皇帝為此大怒。

身為被郡主單方面退婚的人,宣懷硯的反應堪稱平靜至極,他就那麽站在那裏等着皇帝發作了一通後,方才開口道:“陛下息怒,郡主年少無知,這其中或許另有隐情。”

皇帝仍舊氣急,随即便想點人去将郡主抓回來。

宣懷硯道:“臣與郡主自幼相識,願前往尋回郡主。若換了旁人,未必能尋到郡主,郡主也未必肯回來,屆時恐怕會鬧到不可收拾。”

皇帝盯着他看了會兒,長出了一口氣,擺了擺手:“既然你對她還有情分,那便由着你們去吧,只是此時關乎你們兩家顏面,莫要鬧的太難看。退下吧。”

宣懷硯行了一禮,帶了親信回了寧國公府。

寧國公年事已高,身體早就不複當年,聽說嫡孫得勝歸來之時喜不自勝,可轉眼又聽聞朝夕郡主逃婚,氣得摔了一套瓷器才冷靜了下來,等宣懷硯一回府就将他叫到了自己這裏。

“祖父。”宣懷硯問候了一句,便站在一旁,臉上的神情活似沒事兒人一般,仿佛被退婚的也不是他。

寧國公神情複雜地看着他,緩緩地說:“我們宣家與聶家乃是世交,當初聶家父母為國捐軀,我見聶茶無依無靠,便做主替你訂下了她,卻沒想到會有今日之事。這丫頭太涼薄了,行事之間竟絲毫不顧忌……”

“祖父,這樣不也挺好的嗎?”房中只有他祖孫二人,宣懷硯竟直接攔下了寧國公的數落,冷冷地說,“若聶茶未曾逃婚,您難道要我真的娶了她不成?世人不知便也罷了,難道您也忘了不成?”

寧國公去拿杯盞的手一顫,杯中的茶水濺了出來,他仿佛如夢初醒一般,這才意識到那早就被自己掩埋在時光深處的秘密。或許是宣懷硯這些年的功績迷了他的眼,倒讓他真的以為眼前這人是他嫡孫,是他當年為聶茶訂下的夫婿了。

祖孫二人相對沉默許久,宣懷硯開口道:“聶茶逃婚對宣家而言,終究是利處大于害處,也免了将來的一番折騰。只是她年紀尚小沒什麽成算,我需得将她尋回來,好好商議一番再解除婚約。”

自宣懷硯方才那句話之後,寧國公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原本醞釀出的怒氣也消失殆盡,最終只嘆了口氣:“罷了,此事由着你決定就是。”

宣懷硯又與祖父聊了幾句邊境之事,便起身準備告辭。

寧國公看着他褪了盔甲之後顯得有些單薄的背影,說道:“等過兩日,過了他的祭日,你再動身去尋朝夕吧。”

宣懷硯腳步一頓,但卻沒回頭,只低聲說:“自然。”

寧國公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最終卻咽了回去,只是長嘆了口氣。

離京數年,宣懷硯先前一路而來之時便覺得快記不得京中的道路,如今到了家中,才發現自己連家中的模樣都快忘幹淨了。

家中人都覺得送他從軍是委屈了他,怕他經受風霜之苦,但對于宣懷硯來說他卻的确更喜歡在邊關的日子,無拘無束什麽都不用顧忌,不似在京中,言行舉止都需要小心翼翼的。

從祖父院中出來,他又去見了母親楊氏,将從邊關帶來的小玩意帶給了她,而後接着要休息的托詞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落早在知道他會回京之時便收拾好了,宣懷硯不喜被侍女伺候,回來後便屏退了侍女只留了親兵在院中,自己盯着院中看了一圈,進了屋。

剛一進卧房,他便看見床帳鈎上懸着的一個香囊,已經有些舊了,針腳也很拙劣,看起來仿佛小姑娘初學女紅之時練手随意縫制的。他将自己今日得的香包一同懸挂在此,發現聶茶這幾年的女紅長進了不少,只是脾氣看起來卻是半點沒變的,還是那麽随心所欲無所顧忌。

宣懷硯在家中歇了兩日,閉門謝客,将各種來意的客人都攔在了侯府大門之外,自己卻喬裝打扮出了門,準備去“算上一卦”。

來到天一閣時,宣懷硯出示了信物,立即就被請了進去。

屋中垂着重重紗幕,後面的美人榻上倚着一紅衣美人,見宣懷硯進門之後便悠悠開口:“姑娘想蔔算什麽?”

“姑娘”二字猶如一支箭,将反手關上門的宣懷硯釘在了原地,不過他這微愣轉瞬即逝,随即穿過重重紗幕來到了那人眼前,臉上竟帶了幾分似笑非笑地意味。

他平素一直是冷着臉的模樣,此時換上了這麽一副神情,非但沒有半分柔和,反而讓人不寒而栗。

那美人似是自悔失言一般,掩唇笑道:“奴家冒昧了。”

“傳聞西涼殷家通曉天下事,善占蔔。”宣懷硯收斂了神情,冷冷地看着那美人,“不知可否為我蔔算一卦?”

“不過是點小聰明罷了。”紅衣美人慵懶地倚在榻上,“你既持了昭姑娘的信物而來,奴家莫敢不從。你想蔔算什麽?”

“我想蔔算一個人的行蹤。”宣懷硯道。

“朝夕郡主?”紅衣美人笑得如同狐貍一般。

宣懷硯點了點頭。

那美人點了點頭,請宣懷硯退到外間等候一二,片刻後笑道:“若要尋得心上人,便請下江南。”

宣懷硯忽略了心上人那三字,皺眉道:“江南?”

紅衣女子話中的笑意不加掩飾地從重重紗幕之後傳了出來:“卦辭為——”

“滿天風雨遇佳人。”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修整階段,中篇

不喜誤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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