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操場的地面變得像是泥沼,濃霧從腳下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教學樓的輪廓時隐時現,有時候會突然覺得它變得有些遠,仿佛不存在于真實中。

這還是林皓仁第一次遇到這種奇怪的事——雖然能見鬼這事,本身就很奇怪。

周圍的空氣變得有些濕冷起來,仿佛內裏放了個大型加濕器,潮濕得讓人不舒服。

每一次擡腳邁步,鞋底都會傳來粘膩的“刺啦”聲,但低頭去看,卻又什麽也沒有。

林皓仁裹緊了大衣,警惕地摸住了衣兜裏為數不多的黃符——但其實那沒什麽用,他的黃符都是幫助小鬼吃東西的,沒有攻擊力。

但握在手裏,總是能安心一些。

林皓仁偷眼去看飄在旁邊的白霧,越往裏走,它的輪廓越明顯起來。能看出是個身量很高的男人,寬肩窄腰,雙腿筆直修長。

林皓仁有180,目測比自己還高出不少的男人有188左右,雖然隔着白霧看不清,但卻能隐約感到不凡的氣勢——如果它說話不是那麽輕佻的話。

“學長,你怕嗎?來拉着我。”白霧伸出手來,做了個握的姿勢,“拉不住也沒關系,可以假裝一下。”

林皓仁恨不能将兜裏的黃符盡數貼到白霧腦門上去。

林皓仁在濃霧裏幾乎不辨方向,但白霧卻很敏銳,徑直帶他往其中一角走去,邊道:“我這樣子,別人看不見我,我也碰不到東西,這事只能找你幫忙……”

話音沒落,身後突然“嗖”地一下,有什麽不明物體以極快地速度掠了過去。

林皓仁猛然轉身,他一手握着手機,手機電筒的光微弱地照着腳下一域,濃霧仿佛有生命似的,被光線的邊緣掃到,輕飄飄地往後退了點。

林皓仁轉頭道:“你有沒有聽見……”

旁邊的白霧先生不見了。

林皓仁先是愣了一下,轉頭四顧,确定剛剛還在的家夥真的不見了,頭皮登時一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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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原地沒動,輕聲道:“那……誰?學弟?喂?”

聲音仿佛也被這濃霧隔離了似的,感覺有些發悶,甚至有些不像他自己的聲音了。

林皓仁頭皮發麻,小腿有點抽筋,竭力穩定住心神,拿手機給蛋哥打電話。

手機沒信號。真是意料之內的俗套場面啊。

林皓仁在內心吐槽,安慰自己:從小到大,什麽樣子的鬼沒見過?就算這會兒回頭一張慘白大臉怼在面前,不也就是那麽回事——

一張沒有五官的臉突然從濃霧裏冒了出來,速度飛快,直直地怼在林皓仁臉前,咫尺距離。

它像是看不見,微微側頭聽動靜,扁平的面龐上有剝落的皮肉,露出下面森森白骨來。

林皓仁猝不及防,差點就叫出聲,猛地後仰了一下,捂住了嘴。

濃霧裏有什麽東西在聳動,那張臉茫然地轉動了一圈,又慢慢地縮回霧裏去了。

林皓仁在一片寂靜裏,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

他等了片刻,确定那張臉不見了,才轉身想往回走。

但來路卻隐沒在濃霧裏,四周都一個樣子,連參照物都沒有,林皓仁有些懵了。

是誰說跟着它沒問題的?

說大話的人呢?把他丢在這兒算幾個意思?還是這又是什麽陷阱?

林皓仁覺得自己有點托大了。他竭力冷靜,心說:既然那不靠譜的家夥說厲鬼很難形成,那被召集來這裏的可能就是各種孤魂野鬼,沒什麽危險性,就是看着可怕一點。不要跟它們對視,不要讓它們發現自己的存在,慢慢走,應該還好。

等等,既然那家夥“不靠譜”,那它說得話還可信嗎?

林皓仁感覺自己掉進了某種詭異的悖論裏。

他舉着手機,慢慢地原路返回——至少他感覺是在原路返回。

濃霧像無聲地浪潮,時而觸摸到他的腳踝,時而退去。身後、耳邊不斷有擦肩而過的不明物體,帶着凍人的冷意,令人雞皮疙瘩直冒。

哪怕是見慣了鬼魂的林皓仁,也有些心驚膽戰起來,他走走停停,時不時看一眼遠處的教學樓,想要以此為标識,辨認方向。

如此走了不知多久,詭異的安靜中卻沒有發生任何事。

雖然不時感覺有東西從背後掠過,但除了那張白臉,其他鬼影一個都沒見着。

林皓仁心裏微微放松了一些,覺得可能是有點自己吓自己了。

“砰。”腳下踢到了什麽東西。

林皓仁一愣,低頭一看卻見電筒光下照着一截老舊的石階梯。

階梯上的花紋有些眼熟……

林皓仁驀然瞪大眼,這不是白日他來學校探查的時候,走過的教學樓大廳前的石梯嗎?

他只覺後背悚然一涼,迅速擡頭,就見本來在遠處的教學樓駭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白日看着普通的六層教學樓,此時像個巨大的怪物,默然蹲在濃霧裏,模樣還是那個模樣,卻不知為何增添了幾分詭異陰森,甚至有些破敗凄涼的錯覺。

大廳的角落裏依然擺着那幾臺乒乓球桌,整面牆上挂着大鏡子,模糊地反射出電筒光。

林皓仁吞咽了一下,直覺不能進去。

他轉身就走,心跳蹦得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可只是幾步距離,他又踢到了同樣的石梯。

黑洞洞的教學樓沉默地凝望着他,鏡子裏反射出的電筒光仿佛是一對譏嘲的眼睛。

林皓仁後退一步,轉身就跑。

他急促呼吸,太陽穴突突地跳,大腦一片空白,耳朵裏起了嗡嗡的耳鳴聲。

不知跑了多遠,他一腳絆在石梯上,整個人摔了下去。

幸而穿得厚實又及時擡手擋了一下,手臂磕在石階邊緣,刺痛令他糊成一團的腦子清醒了些——他又回到了教學樓前,可能是傳說中的鬼打牆。

林皓仁幹脆坐在石階上不走了,擡手抹了把臉,額頭上滿是冷汗。

“我一個大活人,怕你們這些作古的東西做什麽?”他喃喃道,“現在不流行封建迷信了,科學一點說,你們就是一團電磁場,磁場知道是什麽嗎?大腦和體液活動産生的磁場……這事是真的假的先不提,如果遇到更強大的磁場,你們就容易被聚集或者被破壞。”

林皓仁握着手機,自言自語道:“聚陰陣可能就是某種磁場,剛好和你們的磁場吻合,所以把你們召集了過來。在這個磁場中發生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我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電子雙縫幹涉實驗知道嗎?猜你們也不懂我在說什麽。”

林皓仁胡說八道地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然後深吸口氣站起來,帶着一臉走近科學破除封建迷信的決然,踏入了教學樓大廳。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林皓仁小聲念叨着,打着光在大廳裏轉了一圈。大廳裏倒是沒有濃霧了,從大廳往外看,濃霧像是被隔離在外,大團大團的霧氣詭異地扭曲糾纏着,慢悠悠地漂浮在樓外。

走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前,他打着光往上看了看,黑漆漆的有些瘆人。這所小學有些歷史了,樓梯欄杆落了漆,扶手是老舊的厚重木頭,下方支撐着鐵條,縫隙之間大概有小孩子一只胳膊的寬度。

他回過頭,看着空蕩蕩的大廳,總覺得哪裏有些違和。

然後他看見了鏡子一側的獎狀,瞳孔一縮——獎狀上的字都是反過來的!

他意識到為什麽違和了,這裏的布局和他白天看到的大廳是反的!

燈光幾次掃過鏡面,微弱的光顫抖了幾下随即熄滅了。林皓仁愣了愣,看了眼自己的手機,電還很足,手電筒也亮着。

但無論怎麽掃過鏡面,都沒有一絲光被反射出來——仿佛光源被鏡子吞了。

他立刻遠離鏡子不再去細看。恐怖故事的套路提醒着他,越是這種時候,就越不能有該死的好奇心。

可哪怕林皓仁求生欲強烈,努力避開所有作死劇情,卻在回頭的瞬間,發現身後五步距離外站了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林皓仁:“……”

天要亡我,實在是避無可避啊。

林皓仁站在原地沒動,假林皓仁也沒動,手電筒的光照亮了它的臉,泛着死氣的慘白,嘴唇發青,眼眶下有濃重的黑眼圈。

它一語不發,微微笑了起來。林皓仁驀然想起蛋哥的話:“穿得跟她一模一樣,發型一模一樣,臉也一模一樣。她當時都懵了,還問人是誰,對方也不說話,就咧嘴一笑。再之後的事,她說不出來了,我估計是看到什麽吓壞了。”

林皓仁冷靜地擡起手機,擋住了右眼。

左眼的世界裏濃霧仍在,沒有通陰陽功能的左眼卻依然看到了清晰無比的鬼魂。

林皓仁:“……”

林皓仁假裝自己啥也看不見,繞過它所在的位置要走,耳邊卻陡然一涼,手腕上像是被什麽冰涼的東西摸了一下,随即喉嚨發緊,呼吸不上來了。

手機啪嗒掉在地上,林皓仁這次是真避無可避,雙眼都直接對上了假林皓仁。

假林皓仁的臉已經扭曲了,眼睛斜到一邊,張開血盆大口,兩只枯樹般的手緊緊掐住了林皓仁的脖子,喉嚨裏發出了刺耳的鬼嚎。

林皓仁就覺腦仁被刺穿了似的劇痛,下意識一腳踹去,卻從對方的身體穿了過去。

沒有實物,它是怎麽能碰到自己的?

林皓仁費力地去掰那雙手,手同樣穿透而過,根本抓不住任何東西。

他被拽着脖子就這麽提了起來,它漂浮在半空,臉漸漸拉長變形,雙眼上翻,一雙眼瞳伴随着“咔噠”一聲,轉到了腦後,露出整片眼白來。

林皓仁瀕臨窒息,臉色漲得通紅,雙腿亂蹬,手慌張地摸進衣兜裏,掏出黃符不要命地往對方臉上丢。

黃符簌簌落下,半點用也沒有,林皓仁心頭漫出絕望的涼意,正手足無措時,一道白霧突然從天而降,将那假林皓仁給撞開了。

林皓仁砰地屁股朝下跌在地上,痛都來不及呼出一聲,捂着脖子一陣咳嗽幹嘔。

“又是你。”白霧聲音冷冽,再不見之前輕佻,氣勢一變,一道微藍電光打到對方身上,假林皓仁立刻鬼嚎着散去了。

林皓仁手腳發軟,站不起來,懵然地瞪着眼前白霧。

他的視線從下往上,白霧先生現在能稱為白影先生了,整個輪廓都清晰無比:它穿着一套剪裁合身的西裝,背對林皓仁站着,身形筆直站如蒼松,沒有完全散去的白霧如同毛邊在他身側勾勒了一圈,隐隐散發着朦胧白光。

不知為何,它身上有一種淩然氣勢,令人望而生畏。

白影先生側過頭來,露出形狀優美的下颚,嘴唇薄且邊緣鋒利,顯得有些涼薄。它臉上挂着紳士有禮的淺笑,手朝坐在地上的林皓仁伸來,露出一截手腕,骨節微微凸出,很是性感:“抱歉,出了點意外。”

它聲音清朗好聽,身在危機中卻淡定從容,帶着與生俱來的自信,只劉海遮住了眉眼,看不清楚,林皓仁卻直覺那一定是一雙好看的眼睛。

林皓仁茫然地伸手,卻從對方手心裏穿透過去。

白影先生卻做了個“握”的手勢,仿佛是抓住了他,帶着笑意道:“還好沒遲到,改天見面我請客賠罪。”

林皓仁心神恍惚了一下,見到白影的瞬間,那種“有什麽失控”的感覺愈發強烈起來。

他下意識有些慌,抿住唇角,雙眉皺起,又是标志性的“兇神惡煞”起來。

“說真的,我們八字不合。”他道,“早點解決這件事,以後各走各的陽關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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