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夜色深了,四下起了霧。
林皓仁不斷看手機時間,手指用力捏着機身,骨節隐隐發白。
邢瑜巡邏一圈回來,若有所思道:“我懷疑那家夥吞了一魂……”
林皓仁此時更擔心別的:“這事你別管了,你先回去……”
邢瑜并不回答,自顧自道:“我感覺到追蹤咒也在附近,但具體位置很模糊。它應該是吃了很多魂魄,追蹤咒被它擾亂了。”
林皓仁急道:“你先回去!你沒聽鬼差說嗎?你離開身體太久了……”
邢瑜側頭看他,語調上揚,帶着點別有深意地笑:“你擔心我啊?”
林皓仁不知這有什麽可開心的,眉眼一豎很有小頭頭準備一言不合就開打的威脅感:“生死大事,你能別開玩笑了嗎?”
“如果我真的醒不來了,你會怎麽樣?”
“你……”
小區裏的霧氣漸濃,靈棚裏音箱的聲音調小了些,一盞小燈挂在靈棚屋檐下,風一吹就晃悠悠地在地上搖曳了一地破碎的光暈。
四周靜悄悄的,守靈人的聲音也小了下去,靈棚裏坐着幾個人,将一摞厚厚的紙錢拿在手裏拆開,又放進旁邊的編織袋裏。角落已經堆了三個口袋,裝滿了紙錢,這是後天出殡要用的。
人們小聲地說話,胸口戴着白花,手臂上套着白色的袖章,遠遠看着,靈棚和整個小區格格不入,湧起了一股詭異的氣場。
邢瑜正站在光和暗的邊界線上,微弱的光在它一半身側鍍了層暖色的邊,另一半則陷在黑暗裏,隐約同霧氣混在一處,看不真切。林皓仁站在原地沒動,有些生氣又疑惑地看着白影。
如果醒不來了……如果一直就這樣了……
林皓仁想象不出來,他甚至回憶不起少年時代邢瑜的模樣。這樣冷冰冰的魂魄,能逗他笑,能在危機關頭及時救下他,這就是師父提過的,那個自小就被人寄予厚望的邢家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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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不想承認,但其實也藏着點隐秘的期待。
他期待着這人醒來後還能記得他,會來找他兌現請客的約定。
更何況,他們才剛交上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對林皓仁來說,很難得。
邢瑜站得筆直,雙手插兜,笑容淺淡。光影從它“身體”裏穿過,它的身形霧氣似地晃動一下,又很快凝聚在一起。
林皓仁同它相望,猛地像是被拉回到那天的天臺上:月光下,無端的心悸在胸腔裏跳動,跳得人心慌。
“我……”他頓了頓,別開視線,察覺自己口舌有些發幹,窘迫道,“我會很遺憾。”
邢瑜又朝他走近一步,大半身子隐沒進了黑暗裏:“只是遺憾?”
林皓仁沒來由的一陣難受,讓對方站回光線下才道:“你真的不怕嗎?”
“怕也沒用啊,找不到昏迷的原因,回不去就是回不去。”邢瑜轉身,看向靈棚,“放心吧,我的家人在想辦法了。我可是血魂堂唯一有天賦的繼承人,他們比我更着急。”
林皓仁有些焦慮,拽着手心不在焉地想:要是沒趕上呢?醜時……距離醜時還有不到兩個小時了。
他居然什麽也做不了。
“噓!”邢瑜突然比了個手勢,望向了某個方向。
林皓仁跟着看過去,就見靈棚上方,一扇防護窗外飄着一只十分虛弱的魂魄,正呆呆地看着靈棚的方向。
它的面容雖因失了一魂而有些模糊,卻還是能看出來,正是死者王大叔。
“等得就是它。”邢瑜笑了起來,“沒有比它更好的追蹤符了。”
“什麽意思?”
“魂魄會尋找自己缺失的一魂,這是本能。”邢瑜道,“若真是被那家夥吞噬了,從昨天到今天,肯定還沒來得及融合。死者的魂魄會自發去尋它。”
林皓仁恍然大悟:“大叔一個白天都沒動靜,這會兒突然出現……”
“是它來了。”邢瑜轉頭四顧,“我四下都找過了,沒看到……等等……”
它一頓,目光倏然看向了靈棚裏。
只有一個地方它沒去看過——棺木。
魂魄附身于人确實會被反噬,但附身于死人軀殼就毫無忌諱。
尤其那家夥還可能吞了死者本身的一魂,應該更容易附身。
靈棚裏的人昏昏欲睡,拆完最後一摞紙錢,兩個年輕男人将編織口袋堆好,又摸出手機打算玩會兒游戲提提神。
就在此時,棺木裏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兩個人同時一頓,狐疑地互相看了眼以為是有老鼠,打開手機電筒圍着棺木四下看了一圈卻什麽都沒發現。
陰風刮過,香蠟頓時熄滅了,香灰撲了滿地。
棺木前擺着的黑白照片裏,大叔面無表情,相框在手電筒下反射着陰冷的光,年輕人的視線剛掃過照片,驀然一頓,頭皮剎那發麻,不敢置信地又将目光挪了回去。
照片上剛剛還面無表情的人,突然笑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年輕人一聲大叫,登時神魂不穩,三魂動蕩,幾乎離體而去。
用活人的話說,是吓得“魂都飛了”,但在林皓仁眼裏,男人的後背上瞬間有乳白色的影子脫離而出,又被堅強的軀殼狠狠扯了回去。真真是吓得靈魂出竅了。
男人一頭冷汗跌倒在地,另一個同伴立刻跑過去扶他,再看照片,哪裏有什麽笑臉?
“送他去屋裏歇歇,別出來了。”家中的長輩朝棺木拜了拜,道,“這怕是沖撞了什麽,回去用柚子葉洗洗。出殡那日也別來了。”
在那一瞬間,邢瑜就已經掠過了衆人頭頂,手心閃過電光,一把将想趁亂奪人魂魄的男鬼從棺木裏劈了出來。
男鬼一擊不成,轉身就逃,迎面遇上了抱着小孩兒過來的女人。
“孩子老說看見爺爺了。”抱着孩子的女人心神不寧,忐忑道,“我不敢把她放屋裏……”
男鬼直直對着小孩兒沖了過去。林皓仁初次見它時虛弱呆滞的模樣早已不見了,它在這段時間吞噬了無數魂魄,身形變得寬大不少,長袍曳地,一頭糾纏的枯發披散在背,五指呈利爪,張開黑洞洞的嘴就要吞噬小孩兒魂魄。
林皓仁忍不住大叫:“當心——!”
衆人詫異地回頭看來。
正在關鍵時刻,一道虛弱的身影擋在了小孩兒前頭——正是缺了一魂神志不清的王大叔。
大叔哪怕還糊塗着,一時想不起自己是誰,卻下意識地保護了自己的小孫女。
他張開手,毫無畏懼地擋在男鬼身前,男鬼瞬間吸食了它剩餘的兩魂,大叔的頭被咬掉,脖頸要斷不斷地挂在肩膀上,驀然消失了。
男鬼去勢不停,沖出靈棚又朝林皓仁沖來。
小孫女驀然大哭,胸口上戴得小白花剎那散開,頹喪地落了一地。
林皓仁一身怒氣沖到了頭頂,學着邢瑜教得手勢匆匆結印,只是動作不太标準,電光在指尖只微弱地閃了一下,不成氣候。微揚的丹鳳眼尾因怒氣染上了一片緋紅,像是暈染在宣紙上的墨,朝額頭和太陽穴擴散而去。
邢瑜在後,他在前,兩人同時打出了電光,男鬼哀嚎一聲,被電光包裹成一團掙紮的虛影,強迫它吐出了剛吞下的魂魄。
不斷有孤魂野鬼被它吐出來,滾在地上,動彈不得。
王大叔找回了三魂,但由于魂魄受損嚴重,幾乎不成“人形”。
它扶着斷了的脖子、手腳也呈詭異姿勢往相反方向扭曲着。
鬼差适時出現,拿一只巨大的鈎子将這一串魂魄串在一起,朝地下拉去。
“等等!”林皓仁道,“還有一個!”
鬼差正是之前被林皓仁喚來過的“扶夏”,它看了眼被電光包圍的虛影,道:“它不歸我管。”
“什麽?!”
鬼差人狠話不多,瞬間便帶着一串魂魄消失了。
電光裏的虛影發出狂妄的鬼嚎,刮起陰風陣陣,吹倒了靈位,掀翻了靈棚。紙錢、香火被吹得四處翻飛,混合着小孩兒的哭聲,大人驚慌地低喊,亂成一片。
林皓仁抹了把臉,急道:“現在怎麽辦?”
邢瑜的身體卻開始模糊起來,張口說話,林皓仁卻聽不見了。
“你說什麽?你怎麽了?!”
邢瑜低頭看了眼自己,掙紮着給林皓仁打了個手勢。
林皓仁呆呆地看着它消失在了風裏,無影無蹤,電光瞬間沒了支撐,剎那爆開,男鬼猙獰地擡起眼來,漆黑的瞳孔一眨不眨,死死盯着林皓仁。
林皓仁:“……”
等等??卧槽?!
比和“鬼”一起合力抓鬼更坑爹的是那只“鬼”還突然不見了!
而他的能力除了能給孤魂野鬼投個食外,就只剩下一點“打火機”的功效。還不一定有用。
比如現在,他不管怎麽結印,越緊張越亂,指尖電光時而閃過,時而熄滅,活像是沒了氣的打火機。
他在前面狂奔,男鬼在後面緊追不放。
鬼嚎沖擊着他的耳膜,讓他差點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他沒頭蒼蠅似地撞進一條小街裏,四周酒吧招牌閃爍,喝得暈頭轉向的酒鬼們在街邊狂吼,樓上窗戶打開,有人呵斥着“再吵報警了——!”
随即砸下來一只臉盆,差點正中林皓仁腦袋。
他這一停頓,男鬼就追了上來,它身形飄忽幾乎無法定型,臉上的五官不斷往下掉,又被它揉回去。
林皓仁內心是崩潰的,又怕将男鬼引到人群裏讓它吃個“自助餐”,忙不疊拐出街口,朝另一條小路跑去。
小路在維修,路口挂着個牌子,四周拉着警戒線。
林皓仁只聽得自己心跳響得像是要從喉嚨裏跳出來,看也沒看,一頭撞了進去,警戒線落在地上,陰風剎那将它卷起來,又抛到身後。
前方地面挖了個大坑,坑前立着遮擋的牌子,林皓仁輕巧一躍而過,坑下是被挖出來的水管,有些地方還在滲水。
水聲滴滴答答,在深夜聽起來讓人寒毛直豎。林皓仁踩着水管往對面走,男鬼驀然出現在前方,破爛的長袍遮住了它幹枯的雙腳,它身形幾乎透明,被邢瑜重傷外加吞下去的魂魄都跑了出來,讓它已經虛弱不堪。
避無可避,那就不用再避了。
林皓仁咬牙,站在水管上傲然同對方對視。
他剛才看過時間,還不到醜時,也許邢瑜是回身體裏去了。
不管對方什麽時候能醒來,醒來記不記得自己,也不管自己今日會不會喪命,除了蛋哥,還有沒有人為自己難過。
但人活一世,不過就是活那麽幾個瞬間。足夠了。
※※※※※※※※※※※※※※※※※※※※
當主角在努力打怪時,旁人的視角——
林皓仁:“當心!”
王家人:“???”
就見林皓仁自個兒在空地上嘿哈擺pose,還自言自語。
王家人:“???中邪了?”
然後靈棚被掀飛了,王家人:“!!”什麽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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