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保安姓王,很普通的姓,很普通的人。

好好地上着班,無端遇到禍事還查不出兇手,換做誰也不會甘心。

小區裏搭着靈棚,棚裏放着棺木,來往親屬都要上香鞠躬,棚裏棚外擺着花圈,地上堆着厚厚一撂的香蠟和紙錢,再在外頭擺上幾張桌椅,守靈的人在寒風裏裹着冬衣,面容憔悴,眼底帶着血絲。

這是東海市的習俗,火葬前得在靈棚待上三日,如今市區裏不許燒紙,地上便擺了不少鮮花,有親朋好友趕來,安慰幾句送上禮錢,關系好的也會留下來幫着家屬料理後事。

第一日來得人是最多的,家人朋友,同事領導。

據說校方早早來過了人,送了大筆的慰問金,被家屬打出門去了。

今日來的是學校辦公室主任,是林皓仁見過的那位瘦高男人。他依然穿着那身翻領大衣,高領毛衣裹着細長的脖子,沒了那日在派出所的趾高氣揚,仿佛被勒住了脖子的鴨子,手裏捏着一包錢道:“這不是……哎大姐您聽我說,這不是什麽打發……您說得什麽話呀!這是兩碼事!都是學校同事的一點心意,都在這兒了,您先拿着!”

他好不容易将錢塞進女人手裏,抹了把汗,露出個苦笑來:“這種事誰也不想的,學校當然也有責任,但調查結果畢竟沒出來……不是,您聽我說,您別着急……”

他又拿了一包錢,小聲道:“這是校長私人給的,還有撫恤金……”

旁邊竄出一個年輕人,張開手道:“這才多少錢?我小舅說人銀行裏的職工給得都是這個數!”

主任登時有些僵硬:“這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了?都是一條人命,哪裏不一樣了?!”

棺木安靜地擺在靈棚裏,生者在唢吶的凄厲聲中叫嚷着賠償。

林皓仁聽得有些不是滋味,去給保安大叔上了香,又鞠了躬,邢瑜在周圍轉了一圈,沒感覺到死者的魂魄,回來搖了搖頭。

“死于驚吓。”邢瑜能穿過棺木看到裏面,對林皓仁道,“雖然被人整理過了,但還是看得出神情不安詳。”

“那家夥呢?能感覺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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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邢瑜道,“別着急,它畢竟被我重傷,白天不會現身。我看過這家人了,雖然神魂不穩,但魂魄齊全,暫時無礙。”

林皓仁點點頭,坐在遠離靈棚的椅子裏道:“之前我在學校裏怎麽也喚不出其他鬼魂……是都被它吃掉了吧?”

“也許。”

“那小鬼……”林皓仁想起那系着肚兜,好奇心很重,總跟着他讨食的小家夥,擔憂起來,“之前跟着我的那個,也被吃掉了嗎?”

“說不準,我看那小鬼挺狡猾的,也許逃掉了。”邢瑜見林皓仁皺着眉頭,安慰他道,“你若擔心,到時候抓了它問個明白。若時間不長,它還未能完全融合其他魂魄,也許能讓它吐出來。”

林皓仁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目光看着遠處祭拜的人群:“你把事情告訴你家人了?”

“嗯,死人的事我來查,活人就讓他們去查吧。”

“查出來什麽了嗎?”

“暫時沒有,不過那校長也瞞不了多久了。”邢瑜冷冷一笑,“若他還想活命的話。”

和鬼神做交易,會有這麽簡單?

從古自今,無論是養小鬼、出賣靈魂同惡鬼做交易,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左右不是發財,就是想續命。”邢瑜見得多了,道,“人心貪婪,大抵如此。最後都是要還的。”

哪怕活着的時候不用還,死了也要還,甚至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得還,弄不好還要殃及子孫。

兩人坐在靈棚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周圍人群來來去去,倒是顯得林皓仁格外安靜。仿佛時間在他周圍靜止了似的。

邢瑜突然靠近過來,道:“學長,等我醒了,你還是不想見我嗎?”

林皓仁一愣。

邢瑜道:“等解決了事情,各走各的陽關道,你自己說的。”

林皓仁不置可否,手摳着衣擺,眉眼裏的銳氣被冬日的暖陽曬得融化了一些,他微微低着頭,露出一截傾長好看的脖頸,讓人很想伸手過去摸摸。

“我只是個講故事的。”林皓仁道,“我不吃你們這碗飯……”

“交個朋友吧。”邢瑜打斷他道,“我左眼見鬼,你右眼見鬼,你不覺得這是命運嗎?”

“……”什麽鬼命運?

林皓仁有心吐槽,瞥到對方勾着的嘴角,話到舌尖又拐了個彎,幹巴巴道:“只是巧合。”

“巧合就是命運,電視裏都這麽演。”邢瑜笑起來,拿肩膀虛虛地撞他,“我想交你這個朋友,答應嗎?”

林皓仁這小半輩子,主動說想同他交朋友的人只有腦生反骨的簫丹一個。

那時候簫丹還是個挂着鼻涕,手裏拿着冰糖葫蘆的小家夥,臉蛋肉肉的,眼睛大大的,穿着一身鵝黃小短衫,說話口齒不清。

除此以外,其他人要麽是躲他遠遠的,要麽是暗地崇拜他,想當他的小弟——想同他并肩走在一起的,邢瑜是此生第二個人。

林皓仁想着生魂醒來記憶會模糊,等他回去就不會記得了,心情有些複雜地敷衍道:“好。”

沒想到邢瑜很高興地笑了起來,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引得旁人都看了過來。

林皓仁只得咳嗽了一聲,假裝口哨是自己吹的,憋紅了一張臉,起身朝死者家屬道歉。

“你幹什麽!看看場合!”他一手遮了嘴,低聲怒道。

邢瑜摸了下鼻子:“我只是太高興了,沒控制住。”

林皓仁簡直莫名其妙:“有病!”

是挺有病的,邢瑜想,他還從未因為什麽事這麽高興過。

仿佛身體的本能在應和着什麽,渾身的血液都跟着沸騰起來,林皓仁的目光看來時,他就忍不住想吸引對方的注意,想嘚瑟,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忍不住地開屏。

意識到對方不排斥自己,刻在骨子裏的愉悅就讓他忍不住歡呼起來,甚至想沖上去抱一抱對方。

為什麽呢?邢瑜自己也不明白。

也許是因為漫長的時光裏他的左眼終于找到了右眼。

一整個白天相安無事,守靈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上香,以保證香火不斷。夜幕漸漸降臨,死者家屬開始準備晚飯,附近的親朋好友也都會來。靈棚裏臨時牽了燈,插座上還插着一只小音箱,持續放着哀樂。

林皓仁一個外人再繼續待着就有些不合适了。

簫丹已經先回去了,臨走前還給他倆送來了奶茶,說是網紅店的招牌,哪怕是嗜甜如林皓仁都被那味道嗆了一口,齁甜得腦仁都發疼。

邢瑜只能幹看着喝不了,搞不懂簫丹這“請客”的意義是什麽。最後林皓仁将他那杯奶茶送給了死者的小孫女。

小孫女才三歲,臉蛋軟乎乎的被大人裹着厚厚的棉襖,不懂生死是什麽,被大人牽着手磕頭上香,還想去看棺木裏的爺爺。

她臉蛋紅彤彤的,雙手捧着奶茶,奶聲奶氣道:“謝謝哥哥……”

她又看了眼邢瑜的方向,晃着身子又說了聲謝謝。

邢瑜一頓,回頭看了一眼,又指自己:“你看得見我?”

小孫女不懂它的意思,咬着吸管不說話。

大人過來抱走了她,林皓仁小聲道:“都說小孩子敏銳,還真的是啊……”

邢瑜皺眉,低頭看了眼作為魂魄的自己愈發清晰起來的手。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林皓仁已經做好了守通宵的準備,還沒走遠,又聽那小孫女軟綿綿道:“爺爺……”

“爺爺在睡覺,不打擾他啊,乖。”

“爺爺在屋裏。”她道。

大人們沒當回事,随口敷衍她:“嗯嗯,爺爺照片在屋裏,明天要挂起來。”

林皓仁腳下一頓,詫異地和邢瑜對視一眼。

“在屋裏?”林皓仁不确定道,“它沒被鬼差帶走?”

“那家夥可能會追着它來。”邢瑜皺眉,“人剛死魂魄不清醒,這會兒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更別提躲開那家夥了。這可不妙。”

林皓仁雖能找到保安住的小區,可不知道具體是住在幾棟幾單元,再說了就是知道也進不去。這可不是翻學校矮牆那麽簡單。

“可以招魂嗎?”林皓仁道,“我師父以前說起過。”

“能,不過這事得你來做。”邢瑜道,“我教你,你試試。你自小能通陰陽,應該一學就會。”

林皓仁這身本事一直都令他和別人格格不入,放在邢瑜嘴裏卻變得理所當然,甚至像是某種稀罕的天賦被他贊賞着。如今還能幫上忙,似乎也不算是什麽壞事了。

“好。”林皓仁點頭,躲去了花壇後頭。

邢瑜在旁邊道:“等等,先拿點紙錢和瓜果,‘渡食符’身上還有嗎?”

“有。”林皓仁摸出符紙,又取了紙錢。

瓜果靈棚裏都是現成的,便借用盤子裏的瓜果擺在地上,又以‘渡食符’引之,燒了三張紙錢伸手結印。

“一門開,二門現,三門在眼前……”林皓仁跟着邢瑜低沉念道,“來者何名?”

橘色的火光映在林皓仁眉眼間,邢瑜側頭看他,心神一動,只覺林皓仁肅穆的眉眼裏竟隐約帶出某種神性來。

紙錢燒完,變成一堆黑灰,灰裏幽幽冒出一只頭,像只頂着黑帽子的火柴人,低沉的聲音凝成一線,只林皓仁和邢瑜能聽見。

“吾名扶夏。天師一脈,為何喚吾?”

林皓仁本以為招魂是招來死者,沒料到招來了附近的鬼差,吓了一跳,擡頭無措地去看邢瑜。

邢瑜被他求助的眼神取悅了,低笑了一下,問那鬼差:“此地新鬼,姓王,可否帶來一見?”

“他剛死,神志不清。”鬼差摸了林皓仁燒給它的瓜果吃,聲音低沉威嚴,吃東西速度卻快,半點不耽誤它說話,“此人枉死,驚吓過度,失了一魂正在尋。不便來見。”

“它有危險。”林皓仁蹙眉,道,“你們能保護它嗎?”

邢瑜倒是有了想法,道:“它失的那一魂在哪兒?”

“就在附近。”鬼差吃完水果,也不等林皓仁問完,一抹嘴沉了下去,只聲音還在耳邊回蕩,“公務繁忙,不能久留,見諒。殘魂久離身體,陽氣漸弱,過醜時還不回陽身,恐難以為繼。”

林皓仁聽得莫名其妙,邢瑜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對鬼差消失的地方一抱拳:“多謝。”

林皓仁一愣,随即驀然反應過來,最後一句鬼差是說給邢瑜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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