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顏祯慌忙往回走,擠過擁擠的人群,看到了牛家黑乎乎的低矮屋檐。

屋檐上覆蓋着未化開的雪,下方正站着幾人。

顏祯個頭高,但人很瘦,手指關節處盡是發紅爛掉的凍瘡,嘴唇幹裂露着血絲,眼下黑青,臉頰凹陷。

但他雙眼很亮,帶着希冀和渴望,努力往前擠着,終于看清了門前的人。

那是幾個年輕男子,身形修長,模樣俊俏,同這長街上的人格格不入。

為首的男子目測二十歲左右,一雙丹鳳眼,眼尾下彎,一對短平細眉,模樣平和令人一看就心生好感。他皮膚白皙,烏黑長發以木簪束了發髻,幾縷青絲落在耳前;他身着青衫,外裹紗衣,領口綴着毛邊,玄色腰帶下吊着只玉牌,上書一個“鬼”字。

顏祯的目光掃過對方手裏一把細長寶劍,又看向男子身後跟着的幾人。

跟着青衫男子的幾人都很年輕,面相溫和,只其中一人看着十分稚嫩,臉頰有些圓潤,帶着點孩子氣,但眼神陰沉可怕,面無表情;黑發以白玉扣束了,一手握着一把通體漆黑的寶劍,青衫外披着玄色披風,蹬着一雙鹿皮靴,袖口同樣以白玉腕扣束着,正皺眉瞪着門口說話的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是好東西!是狐貍精對嗎?你告訴我是不是!”

“老牛啊!你死得冤枉啊!留下我和孩子可怎麽辦啊?!”

“神仙!求求你們了神仙!幫幫我們吧!”

女人一會兒哭叫,一會兒憤怒地大吼,一雙手死死拽着為首的青衫男子涕淚橫流,弄得男子好不尴尬。

“您先放手……哎……”青衫男子說話溫言細語的,看着十分溫柔,“您冷靜點,請節哀,此事我們會給您一個交代……”

“師兄!”面色陰沉的小少年站上前來,道,“這事讓我去吧。”

“今戈。”青衫男子無奈又縱容地看着少年,“下山時師父怎麽說的?”

被叫做今戈的小少年抿了下嘴唇,又不甘心地看向大哭的女人,問:“此間主人的屍身我師兄已看過,确實是冤魂索命,最近幾日他接觸過何人何物?你說得那個女人又在何處?可否帶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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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女人立刻道,“小神仙這邊請!我現在就帶您去看!”

此話一出,青衫男子倒是不好拒絕了,他皺起眉不贊同地看了眼少年,那少年卻已跟着女人走了,只留下個腳步匆匆的背影。

另幾個少年看着青衫男子,小聲道:“師兄……小師弟他太心急了。”

“他雖一向如此,可師兄您也太慣着他了。”

“師父說了,此次下山是為了探查月前青蓮殿失竊一事,既是在耀峰山附近出了事,自然要由我們處理。小師弟分明是在給您添亂。”

“好了。”青衫男子溫和打斷幾人說話,一手負于身後一手握劍,肩背挺直如松,道,“入我門下,本就為降妖除魔,人命難道不如一樣物品重要?東西何時都能找。”

“……師兄每次都這樣。”有少年不滿道,“您總偏心今戈!”

“師兄!”今戈在前頭站住,目光威脅似地掃過幾個同門弟子,對青衫男子喊,“師兄快來!”

青衫男子嘆氣一聲搖搖頭,邁步走了過去。

顏祯眼看人要走了,立馬沖上前去,不管不顧地伸手攔住,跪地就是三聲響頭:“神仙!神仙救命啊!”

“放肆!你誰啊?!”

“竟敢攔大師兄的路!快讓開!”

幾個弟子擋在青衫男子前頭,手中劍噌地出鞘半寸,亮起寒光。

周圍的人都嘩然大驚,往後退開,走在前頭的少年今戈也頓住了,皺着眉走了回來。

“怎麽了?”今戈看向顏祯,不耐煩道,“你是什麽人?想做什麽?”

“草民、草民只是一介凡人,但、但是……”顏祯緊張,額頭出了汗,嘴唇哆嗦個不停,腦子裏一片空白,“各位、各位神仙息怒,草民只是憂心家母重病,想,想請各位神仙……”

“治病救命是大夫的事。”少年人道,“我們不管這個。”

“可、可是……”顏祯一時不知該說什麽,神情慌張只顧着磕頭,額頭磕出了血,在雪地上染出刺目的痕跡,“求求你們了,我求求你們……”

話音未落,顏祯肩膀被人一把抓住,眼前出現一雙幹淨鞋面,他順着對方的力道擡起頭來,就見青衫男子半蹲下來,溫和地看他。

顏祯呆呆和對方對視,這時候才發現,對方神情雖溫和卻不掩淩厲氣質,紅唇邊有一顆不明顯的小痣,身上帶着說不出的清雅味道——兩人離得很近,那味道像是從外朝內将他包裹了起來,隔開了四周的寒冷。

“你受傷了,先起來。”對方輕聲道。

顏祯順着對方的力氣站起來,渾身還在哆嗦,看着那人摸出手帕,按在了他額頭的傷口上。

青衫男子:“你叫什麽?慢慢說,別着急。”

“顏祯……”

“顏祯?”男人溫和一笑,唇邊的小痣隐沒進淺淺的酒窩裏,“在下吳潮生。我等并不是神仙。”

顏祯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急切道:“吳、吳神仙!”

吳潮生無奈道:“不必如此稱呼。”

“先生!”顏祯忙改口道,“吳先生,家母病重多日求醫無用,也……也沒什麽錢買藥。還請,還請神仙……不是,吳先生救命。此恩顏祯無以為報,這條命,這條命今後随您處置!”

“我要你的命做什麽?”吳潮生搖頭,想了想轉頭看向少年人,“今戈。”

今戈不悅地看他,似乎猜到了自家師兄會說什麽。

吳潮生溫和道:“你跟這位顏先生去看看,兩個時辰後在此彙合,如何?”

少年今戈道:“我不是大夫。”

顏祯有些怕今戈,聞言縮了縮肩膀,顯得有些可憐。

“你若不聽話就回去。”吳潮生語氣淡淡卻不容置疑,今戈總算敗下陣來,只得埋怨地看了眼顏祯。

顏祯頭也不敢擡,伏低做小道:“我來帶路!小神仙請……”

“我叫游今戈。”今戈陰沉道,“別亂叫。”

“是……游小先生。”

游今戈跟着顏祯走進偏僻小路,眼看方向是往耀峰山去,他眯着眼問:“你住哪兒?”

“耀峰山下……”顏祯道,“自家蓋的房子,不大,恐怕要委屈小先生了。”

游今戈冷哼一聲,手裏的劍看着沉甸甸的,他拇指抵在劍鞘上,将劍身噌地出鞘,又噌地收回去,來回玩着,吓得顏祯一頭冷汗,生怕對方一個不樂意就把自己給劈了。

他想盡辦法讨好道:“小、小先生年紀輕輕就能入仙山,可見是有好本事……”

“你又知道了?”游今戈看他一眼,“你娘得了什麽病?”

“不知。”顏祯道,“前些日子開始忽冷忽熱,夜夜惡夢睡不好覺,後來連覺也不敢睡了,說是睡着了會遇到可怕的東西。”

游今戈狐疑地眯起眼:“看過大夫了嗎?”

“請不起大夫。”顏祯羞恥地搓着手指,低頭看着路,“藥也只撿了些靜心凝神,補氣潤肺的藥物。沒什麽用,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

兩人說着,就進了林中小道,灰蒙蒙的天被橫七豎八的枝丫擋了大半,光線落不進林子來,四周顯得黑沉沉的。

陰冷的風打着呼嘯卷過,鞋底踩過枯葉,發出“嘎吱”的脆響。

游今戈又問:“除了忽冷忽熱,做惡夢,還有別的嗎?”

“沒、沒了。”顏祯道,“睡不好覺,白日也顯得呆呆的,人要叫好幾聲才回個話,飯也吃不下,眼瞅着瘦得衣服裏都空了。”

顏祯說到此處,紅了眼眶,擡手揉了下眼睛。

游今戈看着他的模樣,不知想起了什麽,淩厲陰沉的臉色軟化了下來,語調也不再兇巴巴的:“這不像是普通病症。她吃不下睡不好,身體自然受不住。”

顏祯聞聽此言,立刻激動起來:“意思是、意思是能治好?”

“得看看才知道。”

到了顏家,破爛歪斜的小屋前養着兩只母雞,一只白鵝。

顏祯的弟弟正在喂雞,家裏沒什麽錢,大哥要出門賣貨就會穿走暖和的衣服——哪怕衣服褲子都是補丁和洞,也已經是家裏最好的了。

顏家弟弟大冷天的就裹了條破爛被褥,赤腳踩在雪裏,腳指頭都凍壞了。

一見大哥回來,小少年立刻沖了過來,驚喜道:“大哥!藥買回來了嗎?”

顏祯點頭,從懷裏小心地取出包好的藥材——沒幾味藥,藥鋪的老板卻借此诓了他不少草藥。

顏祯心有不甘,臉上卻裝得沒事人似的,道:“去給娘煎上。”

少年點頭,又看了眼跟在旁邊的游今戈:“這位是……?”

他還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孩兒,穿着青衫系着披風,一雙鹿皮靴看着分外暖和,一頭黑發梳得講究,臉上白淨,臉頰被冷風凍得有些紅卻更顯皮膚吹彈可破。

“這是小神仙……”顏祯見今戈皺眉,改口道,“是山裏來的高人,游小先生。”

“小先生。”小少年規矩地行禮,又忙拿着藥材去給母親煎藥。破草席做門簾的屋裏出來了人,一個中年男人,瘸了條腿,後面還跟着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紮着雙髻,臉蛋紅撲撲的,拿布簾子和被褥做了衣服,腳踩在她父親的大鞋裏,男人則赤腳站在門口往外看,見了游今戈的穿着,突然意識到什麽,大驚失色道:“可是、可是耀峰山上的仙人?”

“爹。”顏祯過去扶他,激動道,“這是游小先生,是來救娘的。”

“神仙!神仙庇佑!”顏祯他爹立刻就要下跪,被游今戈搶先一步扶住了。

“不必如此。”游今戈皺了下眉,小小年紀卻顯得十分有擔當,微揚下颚道,“請帶我去見見顏夫人。”

“快請!”男人立刻道,“屋裏亂,神仙別見怪。小寧兒,還不去給神仙倒茶!”

“不必。”游今戈攔住了怯懦的小姑娘,“在下游今戈,先生稱呼我今戈就行。”

“可不敢!”男人道,“我祖上冒青煙才能讓小神仙下凡一次,可不能随意放肆!小神仙這邊請……”

男人領了今戈到裏間,房裏沒什麽東西,只一張大通鋪估計是全家一起睡的。

床鋪上鋪着稻草,角落裏燃着炭盆,炭不太好,燒得一屋子煙塵,今戈一進門就連連咳嗽。

男人憋紅了一張臉,窘迫尴尬又急切道:“這就是顏祯他娘。”

他說着悲從中來,低喊道:“是我沒出息啊!瘸了腿掙不了幾個錢,平日全靠他娘幫襯,如今……如今卻……”

今戈人小鬼大地拍了拍男人肩膀,權當安慰,顏祯忙去把窗戶打開,又滅了火盆。

屋裏的煙氣漸漸散了,床鋪上的女人呆呆看過來,臉頰凹陷得厲害,雙眼無神,嘴唇幹裂,整個人瘦骨嶙峋靠牆坐卧着,見了人也不應聲,仿佛有些癡呆。

顏祯通紅着眼道:“娘親原先不是這樣的……”

今戈擡手比了個阻止的手勢,拇指一推,黑劍出鞘,陰沉的雙目裏迸出強烈殺意來。

“她不是生病。”他道,“這是被冤魂吸取了七魄,神魂不穩,魄不全而意識紊亂不清,已然性命垂危。”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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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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