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邢家的書房裏很安靜,邢瑜不由自主捏緊了林皓仁的輪椅推手,用力到骨節泛白。
顏祯說得太詳細了,耀峰山、着青衫的人、刻有“鬼”字的腰牌,都與邢家查探的關于“禦鬼宗”的細節完全吻合。
這若是現編的,實在不太可能。
林皓仁察覺到邢瑜的焦躁,擡手拍了拍邢瑜的手背,邢瑜下意識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拇指在林皓仁的手背上輕輕摩挲,心不在焉。
李雙月注意到了兩人的小動作,彎起眼輕輕笑了,林皓仁耳朵通紅一片,想将手抽回來,又怕太刻意會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尴尬地僵在原地,邢天虎沉聲道:“你怎麽證明你遇到的人就是瑜兒的前世?”
“呵。”顏祯的魂魄有些虛弱,慢吞吞道,“他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還有他身邊的那個……”
他看向林皓仁,其餘人自然也将注意力轉到了林皓仁身上。
于是邢天虎也注意到了兩人交握的手。
邢天虎:“……”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兒子,邢瑜卻還沒回過神,視線落在地板上,全然沒注意幾人說話。
顏祯看着林皓仁道:“坐着的這位,就是當時被你兒子叫做師兄的人。他前世的名字,叫做吳潮生。”
林皓仁一愣,覺得有些好笑:“你以為你在寫小說呢?你死前認識的人,這麽恰好都在這裏?這什麽概率?”
“這是命中注定。”顏祯眼帶輕蔑道,“凡人,總以為自己讀過幾年書就什麽都知道了。不知天高地厚。”
林皓仁:“……”
“你繼續說。”邢瑜目光冷厲陰沉地看向顏祯,“那個叫今戈的,之後還做了什麽?如果他救了你母親,你何至于這麽大怨氣要找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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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祯提起這件事,語氣變得冰冷起來:“就是這個表情……”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你當年也是這個表情,你眼裏只有那些神鬼之事,根本不把我們這些普通人放在眼裏!我也好,我娘也好,在你眼中根本就不重要!”
顏祯一時又陷入了回憶中,他怨恨道:“當年,你說我娘被冤魂附身,你說你有辦法救她。我們一家都當你是神仙,當你是救命恩人,我們本就沒什麽錢,能拿出來的都拿了出來,我爹還要給你磕頭……”
“神仙啊!高人啊!”一聽冤魂索命,顏父就忍不住跪了下來,他本就是個瘸子,跪下的時候重心不穩差點摔個五體投地。顏祯忙将父親扶住了,大叫一聲,“爹!”
“你快跪下!”顏父扯着顏祯的褲腿,“快,一起跪下!神仙,您就直說吧,要怎麽樣才能救她?若要一命換一命,我這條命您只管拿去!”
“快起來!”今戈看着小小年紀,力氣卻極大,一只手就将顏父給拉了起來,“除魔衛道本就是我等該做的,你們只管聽我的辦事,自然能救她一命。”
“好,好!”顏父老淚縱橫,拿袖子擦了擦眼睛,眼底透出狂喜來。
少年今戈将坐靠在床上的女人扶躺下來,又試了試她的體溫,從懷中摸出符箓放在女人額頭上,又将手裏的黑劍擺在床頭。
“去找點紙錢和香油,沒有香油雞血也可。”今戈道,“再找點朱砂來。”
“這就去!”顏祯立刻帶着小弟出門,去鄰居家借物。
等借來東西,今戈将床上的稻草盡數丢掉,露出陳舊的木板,然後在木板上用朱砂畫了法陣,又将雞血潑到發黴的饅頭、有些馊了的飯團上,将符箓燒成的灰燼在女人和食物邊緣灑了一圈。
做完這些,他在床下席地而坐,黑劍端正擺在膝蓋上,一臉嚴肅道:“你們都出去吧,不管聽到什麽,都不要進來。”
“這……”
顏父還要說什麽,被今戈打斷了:“等到天明時雞叫,将鹽灑在門口,都踩過鹽後再進門。”
顏父和顏祯互相看了一眼,緊張地點了點頭,退出了卧房。
到了夜晚,又下起雪來,冷風在空地上刮出刺耳的呼嘯聲。
顏家人睡不着,擠在一起圍着火盆,時不時望向房間的方向,滿臉凝重。
“爹……”顏家小弟道,“他真的可以嗎?娘一整天都沒喝藥……”
小妹也道:“他是神仙不用吃東西,可娘也沒吃。”
顏父心裏也很忐忑,但還是選擇相信今戈,道:“別亂說話,小心惹怒神仙。”
顏祯看着火盆發呆,不确定自己找的人可不可靠……若真的出了事又該怎麽辦?
正胡思亂想,院外傳來腳步聲。
那聲音很輕,踩在雪地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片刻後,便有人敲響了院外的栅欄:“有人嗎?”
那人聲音溫和,光聽聲音就能讓旁人紊亂的心安靜下來。
顏祯站起身,道:“可能是吳先生來了。”
“吳先生?”
“是小神仙的師兄。”顏祯道,“他們本來說好了去牛嫂子家彙合,估計是沒等到人,這就找來了。”
“哎呀!”顏父忙道,“這麽重要的事為何不早說?該讓你弟弟去通知一聲啊!平白讓人在大冷天裏等着!”
“……我給忘了。”顏祯摸了摸後脖頸,“這不都想着娘的事去了……”
“還不去開門!”
顏祯忙拉開門栓,跑進院子裏。月光皎潔,深藍色的天幕籠罩在大雪之上,白皚皚的雪和深藍色的穹頂交彙成一副空靈清透的景象,天際下站着一人:長身而立,外層紗衣上勾勒的銀線在月色下仿佛流動的光,領口綴了一圈白毛邊,黑發高束,手拿長劍,踏雪而來卻片雪不沾身,真像是下凡來的神仙一般。
“顏先生。”吳潮生微微一笑,丹鳳眼尾下垂,顯得很是溫潤無辜,“深夜前來多有叨擾,還請勿怪。敢問我家小師弟是否在……”
話音未落,就聽屋內傳來重物落地之聲,随即陰風大作,卷起院內雪花,瞬間迷了人眼。
破舊的屋子哪裏經得住這般折騰,屋檐上的朽木“劈咔”一聲斷了,眼看要砸在顏祯頭上,耳邊就聽“噌”的金屬聲,一道黑影瞬時閃到顏祯身前,堪堪擋開了朽木。
顏祯定睛一看,心有餘悸:就見朽木被從中直直劈開成兩截,在他腳下一邊掉了一個。若不是來人擋住,他怕是要當場被砸扁腦袋。
“多、多謝先生!”顏祯冷汗都下來了,忙後退幾步,看着擋在身前的吳潮生。
吳潮生臉上的溫柔神情卻已不在,反而凝重起來,眉頭皺着,唇邊一點小痣因嘴角抿起而下墜了幾分。
“你娘到底是什麽病?”他開門見山地問。
“不、不知。”顏祯怔怔道,“游小先生來之後說是冤魂索命……”
顏祯清楚地聽到吳潮生嘴裏輕“啧”了一聲。
随即男人在漫天大雪裏一躍上了屋頂,劍在手中挽出白光,衣擺在冷風裏獵獵作響,半空中幾張黃符落了下來,分別貼在了屋檐、窗口和院內老樹上。
“讓你家人出來!”吳潮生厲聲道,“有多遠躲多遠!”
“什……”顏祯瞪大眼,還沒來得及再問,便見落下的黃符亮起刺目紅光,随即只聽“嘩啦”一聲屋頂破了個大洞,一道人影鑽了出來,手中漆黑長劍揮舞,同吳潮生的劍撞在一起,“當”地銳響,兩把上好寶劍發出沉沉龍鳴,響徹半空。
顏祯來不及再問,忙回屋裏扶出父親和弟妹,幾人趕去栅欄外,在冷風裏哆嗦地站着。就見屋頂上二人一來一回,劍光在月色下劃出淩厲弧形線,風将兩人的争執聲隐約送了過來——
吳潮生:“事情還未查明!你為何要急着動手?”
今戈:“不要管我的事!”
“你這是草菅人命!”
“我不會讓她死的!”
“胡鬧!”吳潮生難得動了氣,“事情交給我!你馬上離開這兒!”
“我輩本就為降妖除魔!你讓我走去哪兒?!”
吳潮生袖口裏甩出捆仙繩,金色的光在游今戈身上轉了兩圈,少年人立刻動彈不得,直直地從屋頂上摔進了雪地裏。
吳潮生收劍落地,眉目清冷,怒氣使眼尾微微泛紅:“牛家之事尚未有決斷,若不查明此冤魂所求為何,擅自抓捕只會招來禍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無論你有多麽憎恨它們,都不能将私情混進公事裏!如此任性,今日之後就自行回山,面壁思過三月!”
“師兄!”
“面壁思過五月!”
少年人憋紅了一張臉,恨恨瞪着自家師兄,最後終于放棄了,累得氣喘籲籲躺在雪地裏,怔怔看着頭頂月亮。
“師兄,你對這些東西太過仁慈。”他喃喃道,“你會後悔的。”
邢家書房,顏祯說到此處沉默了許久沒有做聲。
邢天虎忍不住催促:“然後呢?”
顏祯冷冷一笑,看向邢瑜:“他自負自傲,只為了抓鬼不顧凡人性命。吳潮生接了他留下的爛攤子,可卻無力回天。”
邢瑜和林皓仁的神經都不由自主繃緊了。
顏祯仿佛是被回憶傷透了,聲音低了下去,有氣無力道:“我和父親在門外站了一夜,雪幾乎要将我們蓋住了。但我們不敢離開,也不敢進去,根本不知道屋內究竟發生了什麽。等到雞叫的時候,吳潮生疲憊地走了出來。我還記得,他臉色很白,緊緊握着手中的劍,手背上鼓着青筋,劍上還有血……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大筆錢,告訴我們,娘沒能救回來,被那冤魂奪走了最後三魂,冤魂也跑了。”
李雙月忍不住道:“既是禦鬼宗的弟子,怎會讓冤魂跑了?”
“我又如何知道?”顏祯恨恨道,“吳潮生給我和爹道了歉,話沒說清楚,但我聽懂了。該是他那不成器的小師弟,擅自布了他自己駕馭不了的法陣,白白害了我娘性命。呵,拿錢有什麽用?再多的錢,換得回我娘的命嗎?別說是命了,三魂七魄皆被那冤魂帶走,我娘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了!是魂飛魄散啊——!”
顏祯驀然爆發出極強怨氣,整個魂魄被黑氣缭繞,陰氣在房間裏爆發開來,掀翻了書桌臺燈,水杯、花瓶砸落在地,碎片飛濺。
邢瑜下意識擡手擋住了林皓仁的臉,怕他被飛濺的碎片劃傷。
林皓仁愣愣地看着擋在自己眼前的大手,總覺得顏祯所說的畫面,似曾相識——皎潔的月光,皚皚白雪,深藍色的天際,還有一把黑色的劍……
林皓仁太陽穴突突地跳,忍不住閉了下眼睛。
顏祯崩潰地大叫,只重複着那四個字:“魂飛魄散!魂飛魄散啊!魂飛魄散啊啊——!!”
邢天虎猛地收緊了符箓,顏祯被锢在中心,動彈不得,氣喘籲籲:“我娘做錯了什麽?她做錯了什麽?!”
李雙月道:“就因為這個,你要找瑜兒報仇?這世上長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這根本不算是證據!”
邢天鹿也道:“這跟你被封入誅鬼降魔劍也沒有半分關系。”
“急什麽?這只是我跟他倆孽緣的開始。”顏祯惡狠狠地瞪着邢瑜,又看向林皓仁,“我說過,我是被吳潮生封進誅鬼降魔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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