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覓海狠狠一跺腳,嘴裏暗罵一聲,擡手在唇邊吹了聲口哨,那綠色大虎便朝他奔去,利齒叼着他的衣領甩到自己背上,轉身躍進了濃霧中。

四周還伴随着隐約的慘叫聲,吳潮生喘了口氣,這會兒才露出一點吃痛的臉色,雙手卻死死摟着小師弟不放。

“今戈,不怕。”他輕聲地哄着,擡手一下下在發狂的師弟後背安撫,如同兩人早年間相處一般。

今戈剛回禦鬼宗那幾年,晚上經常做惡夢,被吓醒了也不哭不鬧,只裹着被子縮在角落裏,抖着嘴唇呆滞地等天亮。

吳潮生偶然發現了這一點,于是搬過來和他同睡,一旦師弟被吓醒了,他便會将人摟在懷裏一下下輕輕拍着安撫,唱幼年時娘親為自己唱過的童謠,哄着小師弟安睡。

一開始今戈其實是拒絕的,親眼見過親人的屍體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接受別人碰觸他。

只有将他背回來,晚上會為他念書唱童謠的大師兄,能稍微親近他一些。

但随着時間推移,今戈以讓衆人驚訝的速度恢複了過來。他能跑能跳,晚上也不怎麽做惡夢了,但性格卻一點點變得冷漠狠戾,他雙眼裏時常暗藏着一把火,那把火能将冤魂厲鬼,将他自己一起燒個幹淨。

吳潮生很難受,他看着游今戈,像是看到一個明明前途無量,卻一點點放任自己陷進漆黑泥潭,親手放棄了自己未來的人。他想救他,可不知道該怎麽辦,為此他曾去問過師父和師叔。

師父說:“解鈴還須系鈴人。”

師叔說:“男子漢大丈夫,自己選的路自己走。”

吳潮生不太贊同師叔的說法,但他想,也許找到那只害死游家人的厲鬼就行了。于是一有空他就會下山四處尋找那只厲鬼,可找了多年,那只厲鬼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般,音訊全無。

而游今戈就将自己的心浸泡在日複一日對冤魂厲鬼的仇恨中,生生在漆黑的泥潭裏開出了一朵散發着腐朽氣味的花。

吳潮生突然覺得很無力,無論他做了多少,也阻擋不了眼前的少年将長長的根須植根在仇恨的土壤中。它已經在那裏安了家,纏繞着少年人的靈魂緊緊抓着厚實的泥土,無法被拔除了。

紅線一圈一圈覆蓋在十六歲的少年人身上,他的發絲被勒斷了一些,簌簌落地,形容狼狽,讓他從“大師兄”的神壇上走了下來,顯出了符合他年紀的無助和茫然。

他抱着自家小師弟,輕輕哼着童謠,希望他能從惡夢裏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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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線在他的手臂、腰身、腿上勒緊,輕而易舉陷入了肉裏。他疼的雙手顫抖,嘴唇發白,額頭布滿冷汗,十方劍發出奪目光華,似乎憤怒于主人被如此傷害,劍風割斷了主人身上的紅線,但很快又有新的不斷攀附上來,沒完沒了。

林皓仁同樣能感到疼痛,他疼得直抽抽,想罵吳潮生幾句又罵不出口。

你把他打暈啊!打暈會怎樣!這是你親兒子嗎?!

林皓仁眼看着吳潮生身上多出來的一道道傷口,對這對師兄弟的認識再次拔高到一個新高度。吳潮生何止是師兄,根本是把爹媽兄弟姐妹的角色全攬在了自己一個人身上,甚至還兼職了人生導師。

可人一旦陷入不同的情感角色裏,終會導致角色混淆,何況吳潮生還極其護短。

站在林皓仁這個旁觀者角度來看,華清穹的那句“解鈴還須系鈴人”也許指得并不是厲鬼,而是連吳潮生自己都沒察覺的,他放縱偏袒,大包大攬的保護欲。

林皓仁在吳潮生身體裏疼得想打滾,偏偏又動彈不得,只得在對方心裏胡思亂想轉移注意力。

他都疼成了這樣,吳潮生還能忍住真不愧是禦鬼宗大師兄。

可既然自己在這裏,那邢瑜呢?簫丹呢?會不會也在?

林皓仁看向被吳潮生抱在懷裏,緊閉雙眼不停自言自語的少年,琢磨着:邢瑜不會在這小子身體裏吧?

林皓仁還真沒猜錯,邢瑜不僅在今戈身體裏,并且現在已經要瘋了。

“游今戈!醒醒!住手!”

任憑他無聲嘶吼,游今戈都不可能聽到,他只是一個旁觀者,無法幹涉到原主人的任何行為。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吳潮生因為疼痛不自覺咬出血的唇瓣,那張和林皓仁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處,鎮定平和的聲音逐漸發顫,令邢瑜整顆心都絞疼了起來。

他現在能清楚地感受到游今戈的所有負面情緒,也能感覺到吳潮生擁抱着自己的溫度。

如果這些都是真實的,倘若林皓仁就在吳潮生身體裏,會不會也能感覺到這份痛楚?

一想到這個,邢瑜就要被游今戈給氣死了。

好在游今戈最終回應了吳潮生的呼喚,滿頭冷汗地緩緩睜開眼,視線沒有聚焦,聲音難得顯出符合他年紀的茫然來:“師兄?”

“今戈?”吳潮生驚喜道,“你醒了?你記得自己在哪兒嗎?”

“我……”游今戈将惡夢和現實混淆在一起,尚且沒回神,遲疑許久才漸漸清醒過來,目光落到自家師兄傷痕累累的身體上,吃驚道,“師兄你這是……?”

吳潮生松了口氣,摸了摸游今戈滿頭的汗水,顧不得自己一身傷,拿出止血藥來要給今戈敷上。

“坐下。”他滿眼心疼道,“身上不疼嗎?你上哪兒學了血魂堂的招數?”

游今戈此時已徹底清醒了,身上鑽心的疼痛後知後覺席卷了他的神經,他薄唇顫抖,被吳潮生扶着坐下,一邊上藥一邊看着吳潮生滿身傷痕,握緊了拳嗓音沙啞道:“這都是我弄的?”

“能清醒就好了,其他的你別管。”吳潮生習以為常地安撫他,道,“還有哪兒疼?”

游今戈許久沒說話,吳潮生給他檢查了身上的傷口,擡起眼疑惑又擔憂道:“今戈?”

游今戈一雙眼裏藏着明明滅滅的幽火,一眨不眨地盯着吳潮生,道:“你疼嗎?”

吳潮生:“……”

吳潮生不想讓對方內疚自責,輕描淡寫道:“不疼,師兄不怕疼。”

這般哄小孩兒的語氣,讓游今戈狠狠地抽了口氣,随即他阖上眼,低下頭啞聲道:“你總是這樣。”

吳潮生沒聽清:“什麽?”

“你總是這樣,把我當小孩兒。”游今戈說完這句卻不再說了,一把搶過師兄手裏的止血藥,惡狠狠道,“過來,我幫你上藥。”

吳潮生挑了挑眉,盤腿坐下,游今戈一手拉開他的衣衫,他終是忍不住輕抽了一口氣,游今戈氣道:“這樣還不疼?你為什麽不躲開?”

“……你在害怕。”吳潮生無奈道,“我怎麽能丢下你一個人?”

游今戈心裏一陣酸楚,仿佛被針尖細細密密地紮在心尖。他竭力輕手輕腳地拉開衣衫,将那血跡斑斑的裏衣掀起,露出了下方被穿透的腹部皮膚。

因為血線細窄,傷口不算很大,也沒有傷到要緊的內髒器官,但出血量還是肉眼可見的駭人。

雪白的裏衣被血水浸透了,游今戈閉了閉眼,忍下內心洶湧的惡心和排斥感——自從親眼目睹全家的死狀後,他就不太能看別人的血。

他面無表情,手指卻不斷顫抖,輕輕将止血藥粉灑在傷口上,又從藥瓶裏倒出一顆藥丸,取下腰側的水囊讓師兄服下。

吳潮生年輕朝氣的少年身體單薄白皙,肌肉恰到好處,小腹隐約能見到腹肌輪廓,形成一條稚嫩的線條,隐沒進褲帶裏。

他身上布滿因疼痛而起的冷汗,同血水混合在一處,平日身上好聞的如山岚雲霧般的清香也被鐵鏽血味掩蓋,令游今戈很是不好受。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幫吳潮生小心地處理了幾處傷口,皺着眉道,“一味的退讓只會讓我……”

他嘴唇蠕動幾下,似乎說了什麽,但吳潮生實在聽不清。

吳潮生摸了摸師弟的毛腦袋:“無論什麽時候,你在我眼裏都是小師弟啊。師兄疼你怎麽了?你若是不服氣,就快點長大,要學會克制,不要感情用事……”

又來了。

游今戈垂下眼眸,沒答話。

邢瑜在游今戈身體裏漂浮着,看着那張同林皓仁極其相似的臉,走神地想:若這真是學長的前世,那他可真是能唠叨,像個操心的老媽子。學長現在就不喜歡多話,其實多說說話挺好的,他還挺喜歡聽。

兩人處理好傷口,四周的濃霧也恰好漸漸消散了。

覓海好歹是參加過一次大賽的人,年紀也是這裏頭最大的,破個陣法還是不成問題。他一頭汗地趕回來,見了游今戈就是一肚子火氣,只是現在他也顧不上這些,一彈指綠色大老虎重新化為草葉飄然落地,他直奔到吳潮生眼前,單膝跪下,憂慮道:“還好嗎?傷得重嗎?”

之後的賽程只會越來越難,覓海有意想讓兩人退賽,但顯然師兄弟二人在“倔勁”上都是一致的,并不同意。

哪怕是受了傷,游今戈依然意氣風發,一路為諸位師兄弟開路,在林皓仁看來,他就像一臺全自動壓路機,豪橫得不行。

別的不知道,但游今戈抓鬼的本事确實不小,比賽裏無論是自然形成的孤魂野鬼,還是各大門派故意放進去的幽魂他都抓得利落幹脆,鎖靈瓶早就不夠了。

待到了第五層陣法前,覓海提醒道:“這裏頭是鬼奴,不用抓,只要能順利解陣就行。”

鬼奴是落魂門的特色,其他門派自诩道義,并不願意将抓來的魂魄作為鬼奴驅使,認為這非常不人道。游今戈早就好奇落魂門很久了,不等覓海再說,他就徑直踏入了陣中,其他師兄弟也趕緊跟上,只覓海和吳潮生還在外頭。

覓海見吳潮生行動慢了許多,知他是扯到腹部傷口疼痛,小聲道:“不然你在外頭等等……”

“不必。”吳潮生道,“師弟們對付鬼奴的經驗不多,我有幸同師叔學過如何應對,我能幫上忙。”

“你什麽時候幫不上忙了?”覓海嘆氣,“我只是擔心你。”

“我沒事,藥效起作用了,已經好很多了。”

覓海知道吳潮生是個濫好人,又背負着大師兄的責任,輕易不願讓別人小瞧了他。只得同他一起進了陣法中。

此陣不愧是落魂門設計,一進陣中天色便黑了下來,四下冷風簌簌,烏鴉發出凄慘的叫聲,隐約還能聽到鬼嚎,刺痛人的耳膜。

同其他陣法不同,這裏面陰煞之氣極重,游今戈握着劍将師兄擋在身後,道:“你們都別動,我來。”

有不服氣的弟子弱弱道:“能耐什麽啊?我們也能行。”

游今戈哼了一聲,突然眉眼一凜,轉身面向一顆老樹,那後頭幽幽轉出一只鬼影,腳上戴着鐐铐,手裏撐着一把破爛的傘,長發齊腰,面色雖灰白一片但看着還挺清秀,并不駭人。

它穿着舊時襦裙,長裙的顏色已分辨不出,赤腳踩在地上,一走動鐐铐便發出沉重地嘩啦聲。

“站住。”游今戈第一次見到鬼奴,上下打量它,“你是誰的鬼奴?”

“落魂門掌門齊離。”女鬼行了個禮,沙啞着嗓子道,“諸位請随我來。”

“憑什麽?”游今戈手腕一翻,劍鋒斜側點地,一昂下巴,“等我破了這陣你們該上哪兒上哪兒去,別在我面前晃悠,小心魂飛魄散。”

那女鬼面無表情,木然地道:“如果你們能破陣的話,請。”

它擡手揮了揮,四周不知何時竟站滿了鬼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趴在樹梢上的小嬰兒,咯咯笑得清脆。

濃重的陰煞之氣撲面而來,帶着死亡的腐朽味道,幾個尚未抓過鬼的師弟師妹們已然吓懵了,動也不敢動。

吳潮生按了下今戈的肩膀,走到前頭道:“這是什麽意思?”

“是随我走。”女鬼陰恻恻道,“還是和它們戰一場,去尋找陣眼。你們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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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瑜:我氣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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