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吳潮生還來不及阻止,游今戈就已經旁若無人地闖進了陣中。

陣法外圍的紅光如漣漪般輕輕晃動,轉瞬即逝,玄火門的秦姑娘大笑起來:“這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該說他是大膽好呢?還是蠢好呢?”

覓海斜睨她一眼:“秦姑娘,注意言辭。”

吳潮生祭起劍在禦鬼宗弟子腳下劃出一個護法陣,看也不看玄火門弟子一眼,擡腿就要進陣法裏去撈自家太過任性妄為的小師弟。

其實這也是吳潮生的第一次參賽,但他三年前跟着師父師叔參與過陣法設計和布置,多少要比其他弟子了解一些。況且由于他太過穩重成熟,其他弟子早就習慣為他馬首是瞻,理所當然地就忘記了眼前的這位大師兄也不過才十六歲的少年人而已。

禦鬼宗弟子們被保護在護法陣中,緊張地看着吳潮生同玄火門弟子對峙,前者還沒來得及行動,那陣法外圍就一點點發出撕裂的聲響,随即從裏往外爆出巨大的風聲,仿佛有什麽東西被悶在其中炸開了似的。覓海眼疾手快拉住大師兄,一把将人拖進了護法陣中,随即一陣地動,驚飛了周圍的鳥群,嘩啦啦的振翅聲不絕于耳。

玄火門弟子瞪大眼,就見才進去一會兒功夫的游今戈身形漸漸從陣中顯現,恰好站在陣眼之上,一劍将陣眼劈碎了。他肩膀、腰側的衣服破損,手臂淌着血,臉上卻是冰冷不屑的神色,仿佛他并非只是單槍匹馬去破了個陣,而是剛從禦鬼宗校場做完早課回來,額頭上雖布滿汗水,微微氣喘,端得卻是一派雲淡風輕之色。

“你……”秦姑娘張口結舌,片刻才找回神智道,“我派‘玄火鑄金’有多種陣法,既然今日鎮守第一層,自然不會太難。還算你有點本事。”

其餘弟子紛紛道:“好歹也是禦鬼宗掌門關門弟子,能解開第一層陣法不該是理所應當?”

“就是,解不開那才滑稽呢。”

玄火門弟子紛紛不屑,覓海嗤笑一聲,掏了掏耳朵:“聽這口氣,我還以為玄火門這回派來的全是小姑娘,翻臉耍賴可真是信手拈來……行吧,咱們好男不同女鬥,請玄火門的妹妹們先行。”

他比了個請的手勢,看着謙遜卻逗得禦鬼宗弟子們捂嘴竊笑起來。

玄火門男弟子臉色陰沉難看,徑直甩袖走人,腳步匆匆,恨不能将地面踏出個洞來。

覓海冷嗤:“沒勁。”

吳潮生可顧不上幾人吵架,他快步走到今戈面前,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又摸出藥瓶塞過去:“先止血。你做事總這麽沖動,若是出了事怎麽辦?”

“出不了事。”今戈很是自信,“第一層陣法不可能太難,我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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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潮生蹙眉:“傲慢輕視乃修行大忌。”

今戈不喜歡吳潮生念叨自己,一把扯下破開的衣服,用泉水将傷口洗幹淨,随意擦淨了道:“太過謙卑就是好事了?看到那群人的嘴臉沒有?蹬鼻子上臉……”

“今戈。”吳潮生壓低了聲音搖搖頭。

今戈咬了咬牙,将藥瓶收好,道:“是,師兄說得有理,可以走了嗎?”

游今戈學習十分刻苦,夜裏也常一個人在校場練習,不到累得擡不起手腳來不會去休息。他這般拼命,吳潮生都看在眼裏,也因此反而更加擔憂。

小師弟就似一根繃緊了的繩子,随着年紀增長,繩子沒有越來越松,反而是越來越緊。終有一日會斷掉的。

吳潮生同他并肩而行,努力讓自己語調顯得平和一些:“今戈,師父答應你來參賽,也是為了讓你學會和他人合作,依靠他人。你能獨自解開陣法自然很好,但你不是一個人,這麽多師兄弟在這裏……”

“師兄。”今戈看着前方,目不斜視淡淡道,“我自己就能解決的事,何必同他人合作?你知道世上最無關緊要的是什麽嗎?就是配合別人,讓別人認同自己。師兄,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同。”

他嘴角諷刺地一勾,低聲道:“弱者才喜歡聚在一起呢。”

吳潮生神情一凝,腳步站住了。

他感覺自己需要和小師弟好好談談。

“強者和弱者是誰來定的?”吳潮生蹙眉道,“你在修行之路上确實算強者,可你能照顧好自己嗎?你不會做飯,不會煉藥,掌勺的牛師兄也許在修行上比不得你,可他能照顧好其他師兄弟,為人溫和細心,在辨別草藥上無人能出其右,他就不是強者了?”

“師兄,你知道我的意思。”今戈煩躁道。

“我只知道你擅自将人劃分三六九等,将自己和別人劃開界限。”吳潮生拉住今戈的手腕,将人面向自己,盯着那雙黑白分明卻總是幽深的望不見底的眼睛道,“師父和我想要你學會依靠他人,同他人合作,不是為了讓你得到誰的認同,是為了讓你知道你身邊還有值得珍惜的人。我們都在,我們也是你的家人,你為什麽不能回頭看一看?”

“吳汐!”游今戈聽到“家人”二字,仿佛是被踩了尾巴的幼貓,渾身的毛剎那炸開了,“我的家人早就死了!你非得在這時候跟我說這個嗎?收起你的僞善!你不是我,不要把你異想天開的想法強加在我身上!”

吳潮生腦子裏轟地一聲,遲遲沒回神。游今戈卻已經甩開他的手快步走開了。

林皓仁漂浮在吳潮生的身體裏,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吳潮生這一刻的情緒變化。體溫升高,心跳加速,毛孔裏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汗的東西悉悉索索地浸透了背脊。

他的心仿佛被游今戈一手捏皺了,疼得喘不上氣來,渾身的神經都在發麻,這種酸漲的麻意一點點蔓延到四肢百骸,令他指尖顫抖,冰冷刻骨。

他聽到吳潮生內心的疑問:“你的家人都死了?那我是什麽?師父是什麽?”

“我将你當做親弟弟,你是我除父母、師父外最在乎的人,我希望你快樂,希望你能放下,為何我在你眼裏卻總像個惡人?”

“我到底還有哪裏做得不夠,讓你從未将我當做過家人?”

林皓仁聽到吳潮生滿腦子的自言自語,心緒竟也跟着一起沉了進去,渾渾噩噩,覺得難受委屈極了。

覓海從後頭走了上來,他大概是聽到了二人的争執,無言地拍了拍吳潮生的肩:“我說什麽來着?養來養去,養出個小白眼狼。”

吳潮生只失态了一瞬,擡眼時臉上又恢複了往日的平和溫潤,只搖搖頭不說話。

覓海觀察他的神色,遲疑一下,開口道:“別說我沒提醒你,今戈記仇,他幼年全家被厲鬼害死的事不可能放下,往後他也只會越來越偏激。我曾聽教習他陣法的師兄提過,他總問一些邪門的陣法,大多是禦鬼宗嚴令禁止的邪陣……你知道,禦鬼宗曾經出過一個心狠手辣的前輩,因他手段狠辣,為人偏激,才養出了世上僅此一把的誅鬼降魔邪劍。”

吳潮生點頭,禦鬼宗的歷史他當然很清楚,他還知道,那位前輩後來被自己的邪劍反噬,死狀極慘,連魂魄也被撕裂,入不了輪回。

游今戈年紀尚小便已是如此叛逆偏激,未來只會更加糟糕。

他本以為只要自己耐心引導,事事關懷,總能讓他知道禦鬼宗是他的家,師父師叔也都是他的家人,師兄弟們也都是他的兄弟。

可方才游今戈已将這一奢望徹底打破了。

“我知道。”吳潮生暗暗呼出口濁氣,強撐着笑臉道,“我既是他師兄,一定會好好看着他的。”

“你……”覓海嘆氣,卻也知道吳潮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只得不再相勸。

第一、第二層陣法都不難,第三層陣法是青蓮殿第一陣法師設計,進入之前,吳潮生和覓海對諸位師兄弟細細分解了一番。

“青蓮殿擅長迷惑神智,無論是魂魄還是人心都一樣,魂魄有所執念,人也有各種欲望,這正是迷魂陣的最大難點。諸位只要記住一點,保持本心,切勿被心中執念欲望所左右,記住你身在什麽地方,你正在做什麽,就一定能找到陣眼所在。”

“是!”

青蓮殿鎮派之寶為“粹蓮蓬”,為血海裏尋得9999朵不敗之荷才能煉制出一朵“粹蓮蓬”,一朵蓮蓬裏一般有20顆左右的清心蓮,可清除一切不正之氣,收攏邪氣,令人不會迷失在迷障之中。

同他們擅長的迷魂陣法正好相反。

若青蓮殿中弟子遇到這一層,只需緊跟手握蓮子的大師兄,便能安然無恙穿過其中。

至于其他門派弟子,就得時時保持警醒,換個角度想,其實也是磨煉心性的最佳機會。

一進入陣法,四周的霧氣肉眼可見的濃厚起來。很快幾乎就看不到前路了。

覓海道:“每人牽着前面一人的衣服或劍鞘,注意不要走散。”

說得容易,但若迷魂陣這麽容易就能破解,那豈非丢了青蓮殿第一陣法大師的臉面?

因此哪怕是排排牽手,依然有弟子陷入了幻覺之中,不知不覺松開了手,迷失在了霧氣裏。

霧氣中隐約能聽到他人的慘叫或痛苦呻吟,應該是比他們先進入陣法被困住的其他門派弟子。

覓海正尋找陣眼所在,一道黑影突然撲了出來,他還沒回過神,就被一人緊緊抱住。

抱住他的正是走在他們前頭的玄火門秦姑娘,對方頭發亂了,眼神呆滞,像是看着覓海又像是看着別的什麽,翻毛披風也不知落去了哪裏,滿臉眼淚冷汗裹在一起,倒是沒了之前的嚣張氣焰,看着有幾分楚楚可憐。

“喂你……”覓海還沒能将人推開,對方已哭了起來。

“別走,師哥,你別走……”

覓海:“……”顯然是陷入幻覺,把自己當做別的什麽人了。

“你冷靜點,秦姑娘,我是禦鬼宗覓海。”覓海皺眉,扶住人的胳膊,再轉頭時除了身邊的吳潮生哪裏還有其他人的影子。

他竟是被這一撲一抱,就同其他人走散了。

覓海頓時頭疼不已,吳潮生也蹙眉道:“相較于往年的第三層,今年難度确實有些大。”

覓海無語了:“你有這感慨的閑心,不如幫我一把!”

吳潮生無欲無求,心平氣和,這種迷魂陣幾乎對他沒什麽大用。他眼神十分清明,幫覓海扶住那哭啼不休的秦姑娘,将人扶到樹旁坐下。

剛一坐下,那秦姑娘又抱住了樹幹,大哭道:“師哥你好狠的心,為何留下我一個人,我等你等得好苦啊!你別走了好不好!”

覓海蹲在一旁,看得很是唏噓:“原來傳言是真的啊。都說玄火門秦一一有個青梅竹馬的師哥,兩人幾乎同時拜入玄火門下,一起長大。後來他師哥下山游歷,卻再也沒回來。傳說是在一次任務裏被厲鬼害死了,到現在都沒找到屍首。”

“嗯。”吳潮生看着大哭不止的姑娘,眼裏帶出一點同情,又不由想到了第一次遇見小師弟時的場景。

那年冬季大雪,小小的村莊裏白雪皚皚,皎月在雪地上圈出淡淡光輝。

他同師父追蹤一只厲鬼到了游家,發現一家人橫死家中,只餘貪玩外出,很晚才回來的游今戈逃過一劫。

八歲的小男孩兒穿着娘親親手縫的布衣,衣角上還有被血跡模糊了的“戈”字,裹着厚厚的毛皮圍脖,只露出一張白裏發青的小臉。他鼻頭、手指凍得通紅,卻是不會說話了,呆坐在一灘早已凝固的血泊中,神情恍惚地望着父母兄弟的屍體,一手還死死抓着娘親冰冷發僵的手指。

那一幕太過震撼,直到現在吳潮生也忘不掉。

每每想起那一夜,他就感到窒息般的揪心疼痛。多好一個孩子,就這麽徹底毀了。

吳潮生猛地回過神來,今戈的執念太強,這迷魂陣恐怕于他不利。他得盡快将人找到。

“覓海……”吳潮生正打算讓覓海照顧秦姑娘,他去找陣眼和今戈。

只是話沒出口,大地震動,不遠處的濃霧裏散發出赤紅的光,随即有一道道的紅線從其中竄出,一旦被紅線打中,輕則勒出血痕,重則斷手斷腳。

只一眼,吳潮生和覓海就認出了這是血魂堂的“血祭”,乃高級術法,普通弟子用不出來。

二人一開始還只是閃躲,覓海罵道:“血魂堂的弟子這麽沒用嗎?被吓得‘血祭’都用出來了?”

可随後兩人就聽到了熟悉的少年音,那聲音在濃霧裏時遠時近,狠厲恐懼地喊着:“別過來!”

覓海一愣,吳潮生已經飛快地往聲音來源處沖了過去。

覓海簡直百思不得其解,身為禦鬼宗的弟子,游今戈是如何學會了血魂堂招數的?

吳潮生來不及多想,那紅線敵我不分,在濃霧裏四處襲擊人,紅線上凝結着可穿人皮膚而過的血珠,十分駭人。

吳潮生擡劍斬斷兩根紅線,那紅線卻似找到了仇人般,線頭上活似長了眼睛,彎彎曲曲地朝他激射而來。

“今戈!”吳潮生大喊,十方劍在手裏挽出銀光,十方劍如主人般渾身充滿浩然正氣,那紅線一碰便自動斷了,根本近不得吳潮生。可其他人就不同了。

覓海在旁邊左躲右避好不狼狽,四周還清醒的弟子也紛紛受傷,神智恍惚的弟子更是連躲都不知道躲。

眼見紅線要射穿一人肩膀,吳潮生咬牙沖撞過去,可将那人撞開再要擡劍抵擋卻是來不及了,只聽“噗嗤”一聲,紅線刺穿了吳潮生手臂,血珠沿着紅線朝後滴落,很快聚集起小小一灘血水,又被腳下泥地貪婪地吸收幹淨。

“吳汐!”覓海變了臉色,怒道,“游今戈!你在做什麽?!”

他擡手揪起一根草葉,扔向半空變化成一只綠瑩瑩的老虎,看着滑稽卻是覓海最擅長的“一葉障目”,那老虎狂吼一聲,震得樹葉簌簌落下,四周濃霧被它的吼聲掀翻,卷動着往後湧去,露出中間簇擁的人來。

十二歲的少年眼睛閉着,滿頭冷汗,手裏的劍掉在地上,兩手間顯出“血祭”的紅線網格。那“血祭”本就是不到萬不得已才會使用的術法,十分的損人不利己,紅線上的血珠全數來自今戈自己。

紅線一頭仿佛吸血蟲深深植根在少年手臂、脖頸、大腿裏,形狀十分駭人。

“今戈!”吳潮生呲目欲裂,哪裏舍得師弟受這般酷刑,反手拿劍割斷了刺穿自己的紅線,顧不得拉扯的巨疼直朝今戈沖去。

“走開!走開!”游今戈仿佛是陷入無盡噩夢中,臉色蒼白,眉頭緊皺,衣服幾乎被汗水浸透了。

他嘴裏兇狠罵着,渾身卻不斷發抖,被吳潮生一把抱住時還在低喊:“走開!別碰他們!爹!娘!走啊!”

那一聲聲顫抖的哭腔,扯得吳潮生心尖都揪了起來。

他緊緊摟着小師弟,不顧那尖銳紅線從他腹部、腰側穿刺而過,一聲聲輕柔耐心地喚他:“今戈?今戈?醒醒,你是在做夢,醒醒,我知道你聽得到我的聲音。”

“不怕,師兄在呢。今戈,你醒醒。”

“吳汐!”覓海将周圍纏繞的紅線斬斷,綠瑩瑩的老虎一把叼住吳潮生的領子要将他拖開,“你瘋了!快退開!”

吳潮生的腹部已被血水浸透,嘴角溢出的血跡被他輕輕抹去,直到此刻他的聲音依然沉穩平緩:“你去破壞陣眼,別管我。”

“你!”覓海咬牙切齒,指揮那龐然大虎攻擊今戈,“他聽不到!倒不如直接将他打醒!”

老虎利齒眼看要落下,吳潮生猛地擡劍——當地金鳴之聲炸響,劍鋒下露出吳潮生難得發了火的幽暗眼神。

“你別動他!”

“你……”

“去找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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