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林皓仁同吳潮生共享同一視角,這種感覺實在太奇怪了。
他聽到吳潮生用溫潤的聲音說話,能感覺到吳潮生內心的平靜和若有若無的擔憂。他能聽到吳潮生沉穩有力的心跳,但自己不能說話,不能動,也絲毫無法幹涉到吳潮生的言行。
有那麽一瞬,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林皓仁,還是吳潮生,還是這只是一場有些真實過頭的夢境。
雖說兩人長着同一張臉,但二人的言行舉止卻全然相反。吳潮生是禦鬼宗的大師兄,家境富裕,自小沒吃過什麽苦頭,家人十分疼愛他,他要摒棄紅塵去修什麽道,家人也從未阻攔過,甚至還幫他鋪好了所有的路。
就這一點無私又偉大的親情而言,在林皓仁的記憶中,只有爺爺奶奶真心待過他,在那之後他經歷了人情冷暖,對人性早已不抱希望,将自己活活過成了一座四面隔絕的荒島。
吳潮生溫潤如暖陽化雪,林皓仁孤寂如冰封石窟。
他能看到吳潮生所有的記憶,仿佛他本來就是吳潮生衆多意識裏的其中一面。此時此刻他完全清楚吳潮生是如何被疼愛,如何有天賦,如何被華清穹收為弟子,并且因着為人溫和、脾氣極佳、天資聰慧而深受禦鬼宗其他弟子敬愛。
他還知道當年吳潮生背着只有八歲的游今戈回了禦鬼宗,在耀峰山巅上為他采回最好的藥草和果子,還用木頭給他削了只木劍,想逗小師弟開心。
然而游今戈醒來後,卻只木着臉,神情呆滞,不管問什麽也不會回答,活像是癡傻了。
游今戈是禦鬼宗收下的年紀最小的弟子,吳潮生待他很好,幾乎當親弟弟養大。兩人關系親密,互相信賴,随着年紀增長游今戈脾氣漸漸暴戾陰冷,卻也只聽師父和吳潮生的話,僅有的一點耐心似乎都給了這二人,待其他人總是冷冰冰的,透着一股駭人的陰森。
吳潮生知他心裏有結,卻不知該如何化解,直到前段時間游今戈偷摸跟着其他師兄弟下山,親手令一只孤魂魂飛魄散,此事傳進吳潮生耳朵裏,他頭一次發了大火。
游今戈被關了三個月禁閉,出來後恰逢宗門大賽開始。他因天資極高,學習刻苦,被師父破例允許參加大賽,也算是開開眼界,跟着前輩們多學習磨煉。
游今戈為了給師兄一個驚喜,便捂着師兄的眼睛,帶對方進了耀峰後山的大賽場地裏。
此地只有被允許參賽的人才有資格進入,當吳潮生睜開眼發現自己身在何處時,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吳潮生作為大師兄,自然是要參加比賽的,但他沒想到師父居然同意讓小師弟也參加,心裏不免很是擔憂。
樹下的人見了二人紛紛起身,恭敬行禮道:“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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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驚訝道:“游師弟?你怎麽也能進來?該不會……”
游今戈年紀尚小還未進過劍冢,此時手裏拿着一把普通長劍,微微擡起下颚,一派自得道:“師父許我來的。”
禦鬼宗的弟子們面面相觑,又去看大師兄的臉色,吳潮生無奈地嘆氣,對着自小失了家人,飽受內心折磨的師弟總是放縱偏袒一些,幫他說話道:“今戈年紀雖不大,但其天資大家有目共睹。此次……師父也是想看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同時也是磨煉他的意志,讓他多跟師兄弟們學習讨教。”
既然大師兄承認了,其餘弟子哪怕內心有所不服也沒再說什麽。
只一人抱劍而出,嘴裏銜了根小草,道:“宗門大賽可不是為了讓某人争功而舉辦的,其目的是多方互相交流,互相學習。游師弟向來不喜和他人配合,恐怕是要拖我們後腿的。”
人群裏有人贊同,有人反對,贊同的人道:“覓師兄說得對,游師弟年紀還太小了,他平日就愛争功,根本不懂大賽舉辦的真正目的,讓他參賽不太妥當。”
反對的人則道:“你們若不想争功,為何不讓師弟參加?怕他拖後腿就是想争第一,自己心裏就揣了争功的心思,有何資格指責師弟?師父既答應讓師弟來,也是為了讓他多跟別人學習,磨煉心性,我覺得是好事!”
“他年紀太小!”
“他天資過人!這是讓其他門派看看我們禦鬼宗實力的好機會!”
“他不懂事!不尊長輩!”
“比賽就比賽,跟懂不懂事有什麽關系?”
“他好大喜功!”
“你們這是嫉妒……”
“好了。”吳潮生皺眉,只輕輕一句,便讓喧嘩的衆人即刻安靜了下來。
吳潮生一雙清秀溫潤的眉眼掃過衆人,一手将十方劍拿在手裏,轉了半圈,似是下了什麽決定,道:“今戈先跟着我們,若有不妥,再讓他出局便是。他年紀小,半路出局也說得過去,旁人不會計較。”
游今戈冷笑一聲,并未回答。
“你這什麽态度!”有人道,“你看看!我就說他……”
話音未落,那人整個人動彈不得,只眼珠子咕嚕亂轉,喉嚨裏發出掐住脖子似地嗚咽聲。
“定魂術?”那抱劍而立,被稱為‘覓師兄’的人皺眉道,“游今戈,你何時學會的?”
話音剛落,吳潮生已揮袖彈指,那定魂術應聲而解。那人年紀比游今戈大上幾歲,卻還沒學過這等高級術法,一時憋紅了一張臉,氣得脖頸青筋凸起卻是不敢再抱怨。
大門大派,講究強者為尊。游今戈性格再不好,也沒人會說他天資不行,既然敗了,心裏再有火氣也仍然失了話語權。
這是規矩。
人群安靜下來,游今戈終于用尚未變聲的稚音道:“我想學就學了,師叔給了我藏書閣的鑰匙,允我随時去看書。怎麽?難不成師叔要做什麽還得先向覓師兄禀報一聲?”
覓海眼睛一眯,嘴裏的草葉換了個方向,正要激射而出給這位不懂禮貌的小師弟一個好看,眼前就被一道傾長身影給擋住了。
吳潮生身上有着富家公子的良好休養,本就端着一派儒雅,在禦鬼宗修習多年,又添了幾分不急不躁的平和心境,無論何時看着都令人如沐春風,心裏再有火氣也能被對方輕言細語地給掐滅了。
“今戈。”吳潮生肅容道,“給師兄們道歉,誰許你把定魂術用在人身上的?”
游今戈蹭了下拇指,手指握成拳,低了下頭權當是道歉了。
衆人憤憤不平,敢怒不敢言。
吳潮生又對覓海道:“覓海,師叔确實給了今戈藏書閣的鑰匙,我常陪他去選書。此事師父也知道。”
覓海道:“是讓他學來對付同門的?”
“我替他道歉。”吳潮生溫聲道,“是我教導無方,還請各位師兄弟見諒。待大賽結束,我會讓今戈為諸位送去‘固魂丹’以示歉意。”
禦鬼宗人人都知道,大師兄親手煉得藥藥效極佳,若是放到其他門派售賣,還能賺一大筆錢,好東西有市無價,輕易可是拿不到的。
覓海是華晚成的徒弟,華晚成不愛收徒,就挑了這麽一位帶,因着華晚成整日圍着掌門師兄轉的關系,覓海自然也算半個掌門徒弟了,因此吳潮生同他關系向來不錯。
吳潮生既願意送出丹藥道歉,覓海自然也不再為難,嘴裏的草葉從左邊挪到右邊,擡手搭上吳潮生肩膀,低聲道:“你啊,這麽寵下去小心寵出個冤家對頭來。”
吳潮生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他還小呢。”
還“小”的游今戈走上前來,不客氣地将覓海擠開,拉下對方搭在自家師兄肩膀上的手,理所當然道:“有本事抱怨,多下功夫修煉才是正事。別搭着我師兄。”
游今戈雖然才十二歲,個頭卻是不矮,大概是努力吃飯勤加修煉的緣故,比同齡人還要高壯結實一些,個頭已到了吳潮生下颚處。
他轉頭看向自家師兄,伸手幫他撣了撣肩膀上不存在的灰,仿佛是要撣掉屬于覓海的氣息,這才慢條斯理道:“師兄放心,我一定不給師兄和師父丢臉。”
宗門大賽每三年舉辦一次,一般都由禦鬼宗組織,比賽地點就在耀峰後山。
耀峰後山有着得天獨厚的地形——山泉穿流而過,密密麻麻的青山圍繞,叢林茂密适合布陣,其中有野獸,也有自然形成的幽魂,加上人為布陣,便能成一處絕佳的聚陰盆地。
各個陣法早已在大賽之前就由各門派合作完成,山林中心便是目的地,衆多門派從東南西北不同出入口進入,陣法則以環形相連,越往裏陣法越複雜,危險越大,誰能用最短時間抵達中心點,并用“鎖靈瓶”獲取數量最多的孤魂野鬼或是破陣最多,便為第一。
大賽歷來兼容“文武雙全”,文則是看破陣數量,武則是看抓鬼數量。
巨大的香被點燃,立在東南西北四方入口,一聲令下,四周鳥兒騰翅起飛,呼啦啦在頭頂罩出一片陰影,門派衆人争先恐後朝林中沖去。
作為主辦方的禦鬼宗,因華清穹是個出了名的懶鬼,因此連動員大會也懶得開直接就開始了比賽,其他門派掌門坐在山巅之上遙遙往下望,雖無奈卻也是習慣了。
青蓮殿的玖掌門笑呵呵地喝着酒道:“禦鬼宗今年真是人才濟濟,後生可畏啊。”
天崇宗白掌門哼了一聲,不屑道:“禦鬼宗多年來行事低調,謙卑有禮,倒是換了掌門後一團散亂,掌門是個不靠譜的,底下弟子也跟着不靠譜。十二歲參加什麽大賽?我看就是來惹人笑話的。”
血魂堂的紅衣女掌門姓火,一頭長發披散而下,一身紅衣仿佛着火似的十分燦爛奪目,紅唇彎起譏諷笑容道:“當年你不是還想招那個叫什麽……游今戈的去天崇宗嗎?怎麽?牆角沒挖成,人就成不靠譜的了?你這臉也變得太快了點。”
白掌門額角青筋一抽,拍桌道:“我實話實說!他小子要是去了我天崇宗,才不會被養出這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德行!”
這方正說得熱鬧,而那被讨論的禦鬼宗掌門,卻在大好陽光下一手勾着酒壺,一手端着點心盤,就這麽睡過去了。
華晚成一身青衫短裝,耳後藍寶石發夾閃着微光,他從随身帶的包袱裏摸出薄毯來,輕手輕腳蓋在掌門師兄身上,拿走了酒壺和點心,好讓對方睡得安穩。
至于周圍人的議論,他同他那掌門師兄一樣,仿佛選擇性失聰。
其他門派掌門:“……”
後山中,游今戈速度飛快地抓了只游魂裝進鎖靈瓶中,他手裏已拿了三個瓶子,手指夾着鎖靈瓶搖來晃去,半蹲在樹梢上,紮得高高的馬尾末端落在肩側。從下往上看,他盯着瓶子的眼裏閃着無機質的冰冷光芒,嘴角往下抿着,似乎很想直接将瓶子連帶魂魄捏個粉碎。
吳潮生握劍站在樹下,擡頭看他:“今戈,把瓶子給我。”
游今戈臉頰生硬地繃緊,片刻後将瓶子扔下去,吳潮生出劍一擡,将那三只瓶子穩穩地接在劍身上,随即收進了袖中。
見了游今戈的幹脆利落,其他人也不再說什麽了,第一次參加大賽的人甚至隐隐興奮起來,感覺這次代表“文、武”第一的旗幟都将落進禦鬼宗兜裏,還覺得這次的難度有些太低了。
覓海咬着草葉,似乎早知道這群人在想什麽,冷笑道:“最外圍是最簡單的,越往裏才越難。這不過是熱熱身,想什麽呢你們?設計這些陣法的你們知道都是什麽人嗎?”
第二次參加大賽的人立刻舉手:“我知道!第三層是青蓮殿第一陣法師設計的,他的陣法出了名的難,青蓮殿尤其擅長迷惑心智,這次陣法設在第三層……估計好多人在那裏會直接被困住,直到比賽結束。”
環環相扣的陣法有九層,若在第三層就被困住,相當于在大賽初期就被淘汰了,那實在是很讓人不甘心了。
又有人道:“我聽說第五層是落魂門設計的,裏面都是鬼奴,很可怕。弄不好會出人命的。”
一提到落魂門,衆人頓時炸了鍋,第一次參加大賽的弟子總算不敢抱着僥幸心理了,焦急道:“什麽?落魂門向來鎮守第八、第九層,怎麽這次在第五層?”
“所以這次的大賽不僅沒有變得簡單,反而比往年都難?”
“天哪,對付厲鬼的術法我還沒學完……”
任其他人怎麽議論,游今戈都毫無波動。
他從樹梢上跳下來,不耐煩地嗤了一聲,徑直往前走去。
吳潮生聲音溫潤,語氣卻帶着恰到好處的嚴厲:“不管有多難,若是自己先放棄了,那何必要來參加大賽呢?你們都是自願前來的,不就是為了讓自己更上一層樓嗎?若遇難則避,枉為我禦鬼宗弟子。”
衆弟子縮着肩膀,鹌鹑似地低頭道:“師兄說得是。”
外圍确實沒什麽難度,游今戈在前頭如一陣龍卷風稀裏嘩啦席卷而去,裝滿了他自己身上的瓶子後終于到了第一層陣法前。
第一層陣法自然不難,吳潮生和覓海看了一眼便後退開來,将學習的機會交給後輩們。
他像個十分有耐心的年輕先生,握着劍帶着鼓勵的笑容站在陣法邊,循循善誘道:“誰來告訴我,這個陣法是誰布置的?是個什麽陣法?目的是什麽?”
第一次參加大賽的後生們圍了過去,細細查看一番後,有人遲疑道:“師兄,這好像是玄火門的陣法,‘玄火鑄金’是他們的特色陣法,踏入這個陣法會遇到帶有火焰的罡風,難以被水澆滅,罡風可能會從不同方位襲擊陷入陣法的人,應該是為了……考驗衆弟子的意志力。”
覓海将草葉吐掉,搖頭:“說對了一半。”
吳潮生點點頭,看向站在最前頭的游今戈:“今戈你覺得呢?”
“确實是玄火門的陣法,但目的不是為了考驗意志力,如果只是為了考驗意志力,那讓破解陣法的人怎麽辦?是算過關還是算作弊?”
回答問題的弟子一愣,這才想起來還有破解陣法這一條。
“罡風不難對付,難對付的是解陣。”今戈哼了一聲,将劍反手插-入腳下,揉了揉手腕,道,“若是走錯一步,陣法便會反噬,向來是玄火門想溜之大吉時最好用的陣法之一。”
厲鬼若是陷入罡風之中,很快就會被撕裂魂魄,若是要解陣,便會拖延上不少時間,若是解錯了,同樣是魂飛魄散的下場。
因此每當玄火門要拖延時間,常常會丢出此陣。
今戈甚是看不上這些雕蟲小技,在他看來,要對付厲鬼冤魂直接幹就完了,拖延時間最是無聊。
“哎呀,我當是誰在這兒大放厥詞。”一道女聲在衆人身後響起,吳潮生回頭一看,竟是玄火門的弟子來了。
玄火門弟子在第一層撞上自家門派設計的陣法,這自然是白撿的便宜。
可聽了游今戈不客氣的話後,他們就不打算順手送人情了,非得讓游今戈自己解陣不可。
為首的女弟子是玄火門掌門的首席大弟子,比吳潮生大上一歲,長得十分嬌俏可愛,一身鵝黃長裙外系着翻毛皮的披風,頭發随意挽了個髻,戴着白玉雕的蝴蝶簪,一手拿着把大扇子,腰側別着三把匕首,正是玄火門最常用的的武器。
女弟子道:“小弟弟既然這麽看不上我家陣法,那就還請速戰速決,別讓我們等急了。”
吳潮生站出來,抱拳一禮:“秦姑娘,我師弟他……”
他話音未落,游今戈就卷起袖子,一腳踩在陣法邊緣,高昂的下巴顯出他特有的肆意狠厲,仿佛天塌下來他都不會放在眼中,冷冰冰道:“那就讓你開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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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好呀,海星玉佩收藏評論來一發叭,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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