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綿密的細雨滴答滴答敲打在樹葉上,在茂密的林中奏起了一曲沉悶的單調古曲,在場衆人一時沒人說話。
陣法裏原本就昏暗的不見天日,迷蒙細雨更添幾分陰森,雨水沾濕了幾人的發絲,吳潮生握劍的手微微顫抖,片刻又鎮定地握緊了劍鞘,他眼神認真而專注,看着偏執的小師弟道:“你說得對。”
今戈一愣。
吳潮生抿了下嘴角,露出一個有些牽強的溫和笑容:“我确實還不夠了解你,但這跟我擔心你并沒有沖突,你也不能僅用這一點就評判我的對錯,對嗎?”
今戈轉開視線,手心松開,被捏碎成渣的葫蘆随風落進泥地裏,又被細雨浸透化為烏有。
吳潮生感覺自己一顆心被先前的紅線細密地穿了個透,人的悲歡并不能共通,無論他怎麽努力,或許也無法令師弟回頭,但若就這麽放棄,也不是他吳潮生的為人。
他想:只要能抓住那個罪魁禍首就好了,只要能抓住那只害死游家的厲鬼,也許一切都能慢慢好起來。
平日再平和,再鎮定,再溫柔的大師兄,到頭來也不過是個并不精通人情世故的少年人。他懷着滿腔的一廂情願,不甘心地想:他的小師弟以前還會逗自己笑,會在半夜被惡夢驚醒後努力地不哭,想要做一個勇敢的大人。
他在自己生病時徹夜不眠地守候,為了給師父送生辰禮物,在後山把自己滾成了一只泥猴,只為找到師父偶爾提過一句的只開一夜的“不夜花”。
他沒見過不夜花,也不知道耀峰山并不長這種花,在山谷裏滾了一天一夜,哭喪着臉抓了把狗尾巴草,因為沒能實現師父的願望而沮喪極了。
那才是他認識的小師弟,善良,堅強,有些怯懦卻也勇敢,努力地想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不相信對方會變成自己不認識的陌生人——偏執的,狠戾的,不分青紅皂白的,要将所有孤魂野鬼全部打入“惡鬼”行列,沒有絲毫人性的人。
他才十二歲,他不想等對方走上不歸路的那天再後悔為何今日沒能拉住他。
“我會努力去理解你。”吳潮生溫和道,“可你還記得師父收下你時曾說過什麽嗎?”
今戈低下頭,方才的氣焰已消褪不少,不知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雨給淋的,還是知道自己說得過分了,調整了一下語氣道:“記得。”
“你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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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魔衛道,保人間太平,不被私欲影響,不被執念左右。若是做不到,便自行下山,禦鬼宗不收……”今戈頓了頓,才學着師父那懶洋洋的調子道,“禦鬼宗不收傻子。”
吳潮生彎起眉眼,輕輕拉過師弟的手,不容拒絕地握在自己掌中:“我會幫你找到那只厲鬼。”
今戈一愣,擡頭看他。
“它作惡多端,已沾染無數鮮血,本就留不得。”吳潮生道,“待抓到它,你要如何處理我都不會管。但這跟你的複仇無關,你懂嗎?”
“吳小弟。”被忽視的齊離冷笑起來,“你方才還口口聲聲說不能不分青紅皂白,怎的你對那厲鬼卻又不問前因後果了?你這可是區別待遇啊。”
“齊掌門能言善辯,晚輩自愧不如,可也休想将此混為一談。”吳潮生看向林中人,眼底閃過陰郁寒芒,祭起手中劍道,“我師弟不會跟你走,你死了這條心吧。”
“只是今日不走而已。”齊離見今戈不說話了,也不再多勸,“你們自诩正義人士,最惡心的便是扯着正義大旗區別對待,只要和你們不同便被打為異類,總有一天你們這些假仁假義……”
他話音未落,游今戈已同師兄一齊出手,兩把劍出自同門,劍法如出一轍,仿佛同往日兩人在山巅練習劍法一樣,配合默契,不用言語便知道對方意圖,劍光所到之處寒光激射,一方攜着浩然正氣,撥開黑霧,照亮前路,一方則裹着滾滾殺氣,勢不可擋,幹脆利落。
齊離毫無防備,被自家鬼奴堪堪救下,衣袍被刺破顯得十分狼狽。
“你們!”
“解開陣法,将其他弟子帶回來。”吳潮生道,“否則今**休想全須全尾地離開!”
游今戈默不作聲,翻臉比誰都快,這會兒又配合起師兄來,劍式犀利刁鑽,逼得齊離不停後退,最後不得不祭起手中利劍,再不能端他那派雲淡風輕的仙人之姿,被狼狽地拉下凡間。他擡手擋住兩把利劍,在刺耳的金鳴聲中道:“小子,萬事給自己留條路,日後也好……”
“齊禿頭!”陣法外突然傳來厲喝,随即陣法被從外暴力破除,露出了陣中諸人。除開禦鬼宗弟子外,還迷糊站着不少其他門派的弟子。
陣法失效,陣中鬼奴逐一消去了身形,重新化為人肉眼不可見的鬼魂。
青蓮殿玖掌門也跟了過來,一手祭起粹蓮蓬,一顆蓮子落出,清新的蓮子香帶着曠遠的水汽、清甜的露珠、荷葉的清香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被魇住的衆弟子猛然清醒過來,迷茫道:“怎麽回事?”
“是噬魂鈴。”玖掌門眼神不善看向齊離,“齊掌門,請你解釋一下。”
此話一出,衆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噬魂鈴乃落魂門鎮派之寶,有“攝魂清夢”的能力,能迷惑人心智,使人失去理智,被內心**所操控,做出種種違背本性的事來。
它還有一功效,便是趁人入睡後進入夢中,不斷在夢中加強暗示,已使人變得偏激、固執、陷入**中不可自拔。
一旦被噬魂鈴不斷洗腦,再正常的人也會逐漸變得不正常。
覓海冷笑:“這便是你所謂的招募弟子?”
還好玖掌門抵達及時,被魇住的弟子立刻回神,想到自己剛才答應進入落魂門,而且心中還有一股無法形容的執念和激蕩之情,背後立刻被冷汗浸透了。
齊離冷着臉,看了眼方才大大咧咧叫他“齊禿子”的人——華清穹。
禦鬼宗掌門長身而立,穿着一襲雪白長袍,系着青色腰帶,三千青絲傾瀉在肩頭,發絲上沾了點雨珠,仿佛是剛從林中走出的仙人,渾身帶着一股超然的從容氣息。他顏色豔麗的嘴唇勾着懶洋洋的笑,眼上蒙着黑布,卻是直直看着他的方向。
齊離不耐道:“招攬弟子,本就是各憑本事。”
“好一個各憑本事!”随後趕到的天崇宗、血魂堂掌門可都不是什麽好脾氣,張口罵道,“能送來參賽的弟子都是有潛力的弟子,你跑這兒來招攬,不是打了挖角的心思是什麽?你倒想得挺美!我呸!”
齊離懶得多說,只對華清穹道:“華乾,你這小弟子前途不可限量,你最好看緊點,否則……”
他自信一笑:“終有一日,他會主動來找我的,到時候丢臉的可就是你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膈應到華清穹,以報那“禿頭”之仇,哪知這向來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輕掌門無趣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還能管他要上哪兒去?”
齊離咬牙,怒而拂袖轉身匆匆離開了。
天崇宗氣得不行:“就這麽讓他走了?”
“不然呢?”華清穹看他,“你還打算報個官?”
天崇宗白掌門本就和華清穹不對付,聞言不滿道:“落魂門前掌門死得不明不白,我早說這新任掌門來頭有問題,你當初還讓我少管閑事,現在好了吧?”
“別人門派的事,要你鹹吃蘿蔔淡操心?”華掌門平日懶得多話,但要怼人時卻十分興致勃勃,渾身沒骨頭似地靠在旁邊華晚成身上,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想做落魂門的掌門。”
“你這人!”天崇宗氣得抖着手指他,華晚成側身擋了一下,不滿道,“白掌門,拿手指人不禮貌。”
旁邊玖掌門笑眯眯地看幾人吵架,血魂堂掌門則翻了個白眼,懶得多說,只看了那被齊離點名道姓的小孩兒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奇怪道:“這孩子怎的傷這麽重?”
前五個陣法雖說有一定難度,但也遠遠不到會重傷的地步。
華清穹蒙着黑布的眼精準地看了自家小徒弟一眼,彎起的嘴角收斂下來,道:“今戈,跟我走。”
“師父!”
華清穹沒跟他多廢話,轉身一甩長袖,雙手負于背後,道:“第五陣被齊離破壞,不算在內。其餘陣法照常比賽,諸位沒異議吧?”
三年一次的大賽,總不能被齊離一人破壞了,衆掌門點頭,華晚成便不顧掙紮抗議的游今戈,将小孩兒一把撈起,夾麻袋似的夾起來,跟着自家掌門師兄走了。
其他掌門離開前還勸慰了一番自家弟子,只華掌門顯得十分沒心沒肺——畢竟安撫弟子這事向來是大師兄吳汐來做,就這點而言連掌門也被慣壞了。
待人都走後,覓海拿草葉化了把大傘,擋在吳潮生頭頂,道:“走吧。”
吳潮生看着那遠去的三人,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他眼底映着迷蒙細雨的霧氣,露出了些迷茫,覓海放軟了聲音道:“有師父在,不要擔心。”
“你說……”他頓了頓,遲疑道,“我這個師兄是不是當的很糟糕?”
覓海抿唇,一聲“傻子”差點脫口而出。
他能說什麽呢?
在游今戈那裏,或許吳潮生是個唠叨的,過于仁慈,過于心善,沒受過苦因而無法理解他人苦痛的大師兄。可在其他師兄弟眼中,吳潮生就是他們唯一承認的大師兄。
他平易近人,溫潤如玉,有翩翩君子的風度,無論何時從不會失态,對待各位師兄弟都一視同仁,連對待因沒有修行天賦,成日悶在廚房掌勺的牛師兄也是如此。
他會去請教牛師兄辨認不同藥草的方法,會鼓勵修行沒有進步的師弟,會罰偷偷逃了早課的師弟默寫門規,又在晚上為對方補課,會罰因為發脾氣而毀了菜園的任性小師妹種菜一個月,卻又在每天早晨為小師妹熬溫暖的米粥,帶新鮮的果子,給她編花環,逗她多笑笑。
他會在師弟們犯了錯被師叔懲罰時一起領罰,只因為沒有看顧好師弟是他大師兄的責任,他會在閑暇時間帶新來的小師弟們去抓魚摘果子,安撫他們遠離家人而沮喪思念的心。
他總是那麽耐心,完美地不像個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卻也因此而被愛戴尊敬。
可這些,覓海沒法解釋給他聽,更沒法解釋給今戈聽。
“你很好。”覓海拍拍他的肩,勸道,“是今戈還不懂。”
吳潮生唔了一聲,很快重新振作起來,笑容再次散在眼底,像穿透了霧氣的光:“覓海你雖總罵我傻,但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你很溫柔。”
覓海耳朵一紅,不自在地別開視線:“你本來就是個傻子。”
而另一頭,今戈被帶回山巅,華清穹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讓師弟把人放下來,伸手拉開小徒弟的衣服,只瞟了幾眼傷口便什麽都清楚了。
“血祭從哪兒學來的?”
今戈低頭不說話。
“你一直在偷偷學各種陣法,我沒有阻止過你。”華清穹冷着臉道,“但你用血祭傷了你大師兄和其他人,你怎麽說?”
“……我不是故意的。”
“頂撞大師兄也不是故意的?”
今戈一頓,手指握進手心,用力到骨節發白。
“想去落魂門?覺得那禿子說得有理?”
“……弟子知錯。”
華清穹很少幹涉弟子,但吳汐對這孩子有多用心誰都知道。吳汐自小就來了禦鬼宗,他對所有人都很友善,也只有他在劍冢裏拔動了那把出了名的浩然正氣十方劍,那把劍就是他坦率、正直、善良的證據,但他對人心卻并不那麽懂。
華清穹道:“你知道十方劍在禦鬼宗歷史裏除了初代主人之外,總共有幾個人拔出來過嗎?”
今戈搖頭。
“三個人。”華清穹不知想起什麽,哼笑了一聲,“但凡拔出這把劍的人,都必然是下一任的掌門。這把劍出了名的潔癖挑剔,我當初想過拔它,它不僅紋絲不動還噴了我一臉劍氣,差點給我毀了容。”
游今戈:“……”
“你說阿汐虛假,我若是那把十方劍,我當場就能劈了你。”
游今戈:“……”
“你師兄向來慣着你,你不領情。你有理,你理大了。”華清穹輕撣了下袖口,冷聲道,“既如此,從今日開始,你便下山去罷。”
游今戈一怔,立刻跪地道:“師父!我當真知錯了!”
“我沒有攔着你複仇的資格,你除魔衛道也沒做錯什麽。”華清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路是你自己選的,那你便自己走罷。咱們師徒緣分能走多遠,看你自己。”
游今戈愣愣地看着師父,他第一次慌了,哪怕他再不承認,禦鬼宗也是他潛意識裏已經當成了家的存在。
家在的時候,他拼盡全力要離開,家沒了,他才突然茫然起來。
他第一次露出了求助的眼神,看向了平日很少說話的師叔華晚成。
華晚成看了他一眼,蹙眉想了想,開口對掌門道:“師兄……”
游今戈心裏燃起了一點希望,他知道自己這個師父向來做事随心所欲,很是不靠譜,也只有師叔說得話他能聽進幾句。
他不由自主向前膝行兩步,期望師叔為自己求求情,然後就聽師叔筆直道:“師兄你別生氣。”
游今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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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殺要結束了,前世劇情太嚴肅了迫不及待想寫邢瑜和學長甜甜甜。周一見。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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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