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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潮生的實力有目共睹,雖然游今戈半途退賽讓他們抓鬼的速度慢了許多,但最終還是以遙遙領先的破陣速度得到了各門派的極高贊賞。
從山谷裏回來,吳潮生被一群長輩圍着聊了許久,若是其他小輩早就不耐煩了,也就他依然是一派的溫潤,風度翩翩,嘴角始終帶着淺笑,同幾位長輩好好讨論了一下這次陣法還需改進的地方,語速不疾不徐,令衆人聽得頻頻點頭。
由于禦鬼宗掌門太摳門,連頓飯也不願意請,各掌門敢怒不敢言,只能帶弟子們見禮後逐一離開。
直到此時,吳潮生才聽說了小師弟被趕下山的事。
吳潮生驚呆了。
華清穹對着自己疼愛的大弟子還是多解釋了兩句:“放心,不是将他逐出師門,只是讓他下山歷練一年,期間除非情況緊急否則不能聯系門派任何人,不得向任何同門子弟求救。”
吳潮生繼續目瞪口呆。
華清穹皺眉,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搖着把扇子:“你不滿意?”
吳潮生一時無言以對,愣了許久,陡然回過神來,“他真下山了?下山多久了?”
“走了一會兒了,放心,我讓你師叔給足了錢和幹糧。”
“師父你……”有生以來,吳潮生第一次想同師父生氣,可他也很清楚師父這樣做的原因。
無非是想将他們分開,讓自己無法事事照顧今戈。游今戈年紀雖小,但因家人早逝,性格同其他小孩兒本就不同,說早熟也早熟,說幼稚卻也幼稚。華清穹讓他提前下山歷練也是為了讓他多出去看看,身臨其境地去體會一下所謂“人間”到底是什麽。
可理智地清楚是一回事,感情上無法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吳潮生握緊了十方劍,忍住了立刻去追小師弟的沖動,耐着脾氣道:“師父,他還小,至少得找一位合适的師兄陪着他一起……”
“山下像他這樣大的孩子,都能定親了。”華清穹道,“他本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受兄弟姐妹照顧,性格有些驕縱,突然生了那樣的事又被你帶回來小心寵着,生怕惹了他不高興,才讓他有了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該是讓他自己出去闖闖的時候了。”華清穹語重心長道,“放心,我在他身上留了追蹤香,定期讓你師叔去看看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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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潮生依舊不放心,不贊同道:“師父,師弟和其他弟子不同,他性格偏激固執,很容易鑽牛角尖。落魂門齊離想招攬他入門,你這樣做豈不是将師弟往外推?”
“你不能一輩子替他做選擇。”華清穹晃了晃腿,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旁邊的華晚成盡職盡責地幫他将竹椅收了起來,擡回山下去。
“你希望他怎麽樣,你想他怎麽樣,那都是你希望的。他只會覺得被束縛,不被理解,不如讓他自己去做選擇,若是下山一年後他依然覺得落魂門更适合他,我也不會攔他。”
“師父!”
“汐兒。”華清穹轉過臉來,雙眼蒙着黑布卻直直看着他的方向,鼻梁高挺,嘴唇紅豔,襯得臉色白皙得幾乎透明了,“你過于幹涉今戈的人生了,他的天資和刻苦從來就不輸你,你要護他到什麽時候?該讓他下山去磨煉磨煉了,再晚幾年,他只會離你越來越遠。從今日開始随我閉關修煉,其他事暫且交給覓海去做。”
吳潮生整顆心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生怕一個沒看住小師弟就誤入歧途,又或者不自量力地去收服什麽厲鬼,反害了自己。
他想起玄火門秦姑娘那位下落不明的師哥,到現在還沒找到屍首,整個人就慌得坐不住。
可他也知道,師父的話不是沒道理。
通過這次的大賽已能看出他學有所成,獨自下山不成問題,師父給了他充足的錢和幹糧,也有追蹤香能追蹤他的去向,師叔會定期去查看,不會有事的。
他得學着放手,讓小師弟去找自己的路。
他的手心出了層汗,十方劍仿佛是感知到了主人的心緒,散發出淡淡光華想要安慰。
他握緊十方劍的手指用力到發白,手背上鼓起青筋,好一會兒才低頭道:“弟子領命。”
華清穹點點頭,拂袖要走,吳潮生追了幾步,還是忍不住道:“師父,讓我去送送他吧。我送他下山,很快回來。”
華清穹暗自嘆氣,終是沒再阻止。
天還在下雨,烏雲一團團地裹在天邊,在綿延的耀峰山頂投下不均勻的黑影。
游今戈背着劍提着包袱慢慢在山間小路上走着,上回他是偷偷跟着其他師兄弟下山的,這是他第二次下山,自己一個人走這條路感覺凄冷了不少。
泥濘的山路不太好走,腳下一直打滑,他不得不拿出劍來充當手杖,雨水打濕了他的鞋襪和褲邊,路邊的小草歪七扭八地倒着,被不時滾下山的小石子給打得蔫了。
到了半山腰,游今戈看着遠處袅袅炊煙,心裏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
他心裏有委屈,有不甘,還有些對前路的茫然,但一想到他終于有機會親自去找那只厲鬼報仇,心裏便又有了力量。
禦鬼宗的門規,不到年紀,不得師門允許不能私自下山,因此自從他被帶回山後,除開上回的意外,這還是他第一次離山。
哪怕是上回也沒走多遠,跟着師兄弟們路上也不覺得無趣,如今他卻成了孤身一人,還有一年的期限……
他抿了下唇瓣,倔強地繼續往下走,還沒走幾步,頭頂細細綿綿的雨絲就被擋住了。
游今戈擡起頭,他身體裏的邢瑜也随即看到了來人。
吳潮生背着劍,挽着長褲露出一截白皙小腿,袖子挽到手肘上,修長好看的手指握着一把紙傘,額前發絲濕了一些貼在額頭上,那張和林皓仁幾乎一樣的臉上帶着和煦的讓人安心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沒帶傘。”他松了口氣,“還好追上你了。”
游今戈心神一動,卻沒說話。
“生氣了?”吳潮生溫聲道,“師父讓你下山歷練,不開心嗎?你不是早就想下山了嗎?”
“……沒生氣。”游今戈吐出胸口裏悶着的一口氣,低頭道,“只是有些突然。”
“去跟師父求情嗎?”吳潮生試探。
“……不去。”他已經求過一次情,既然沒用他就不會再低頭第二次。
少年人的自尊心和固執總顯得那麽倨傲而孤冷,帶着刺,帶着不甘的烈火,不僅容易傷到他人,也能将自己燒個一幹二淨。
吳潮生點點頭,也不再勸,只将傘塞進少年手裏,轉身彎腰道:“來。”
游今戈一愣,意識到他要做什麽,紅着耳朵往後退開:“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
“你鞋襪都打濕了,容易風寒。”吳潮生還背了個包袱,道,“這裏頭是多給你帶的披風、鞋還有鞋墊。師叔粗心,必會漏東西的,我還帶了你喜歡的肉幹,還有山下很難買的上好朱砂。”
大師兄滔滔不絕,确實很像個老媽子,游今戈聽得心裏發澀,低頭握着傘見師兄發絲和肩膀都被打濕了,終于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師兄的背。
就同以前小時候一樣。
少年人重了不少,但吳潮生力氣很大,輕而易舉将小師弟背了起來。
他站直後先一把撸下小師弟的鞋襪,扯起自己的衣擺給師弟擦幹淨了腳和沾上泥點的小腿,确定不會濕噠噠的,才繼續往山下走。
山裏一片靜谧,只有雨水敲打樹葉的聲音,連吵鬧的鳥兒也歇息了,泥土裏翻湧出濕潤清香,還能看見大團大團的紅色蚯蚓翻出土地,連成線地爬動。
游今戈突然就想起了幼年往事,他抓了許多蚯蚓去吓姐姐,姐姐大哭,娘親便抱着姐姐呵斥他,讓他去幫忙喂雞,不許搗亂。
等姐姐不哭了,娘親又弄了麥芽糖來,塞進他的嘴裏,笑着捏他的臉。
想着想着,記憶裏的畫面又變成了大師兄。
大師兄不怕這些蟲子,還抓過許多蚯蚓做魚餌,帶自己去釣魚。
夏日後山的溪水清澈透明,有魚高高躍起,帶出轉瞬即逝的小彩虹。師兄頂着大大的草帽,挽着褲腳踩在水裏,衣擺系在腰間,陽光下的笑容十分奪目,還說釣到大魚就給他做湯。
游今戈不自覺地在師兄脖頸間蹭了蹭,摟得更緊了些,蔫蔫道:“師兄,對不起。”
當撇開兩人之間的矛盾時,他似乎仍是那個吳潮生熟悉的小師弟。
吳潮生一頓,笑道:“嗯。”
“我不該那樣和你說話,我……只是怕你被那些東西給騙了。它們很會騙人。”
“嗯,我知道。”
“師兄……”
“嗯?”
“我沒有讨厭你,從來沒有。”
吳潮生眼眶有些發酸,喉嚨緊了緊:“嗯。”
雨林裏的濕潤氣息混合着吳潮生身上淡淡的青草香,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當游今戈覺得前路艱難走不下去時,總會在半夜想起這一幕:師兄背着他,抓着他赤裸的腳,慢慢地走在下雨的山路裏。
慢慢的,仿佛時間都停滞了般,只有他們兩個存在的世界。
快到山下時,游今戈突然說:“有件事我一直沒說。”
吳潮生放下他,給他拿了幹淨的鞋襪:“什麽?”
“厲鬼來的那天,我不在家。”
“嗯。”
“其實我之前是在的。”游今戈看着前方雨幕裏模糊的小村莊,“那天我想吃麥芽糖,娘不讓我吃,我跟她吵了一架。其實不是多大的事,但之前她給姐姐買了新衣裳,爹也允許大哥去鋪子裏做工幫忙了,我卻什麽也不能做,連麥芽糖也不能吃,突然就很生氣。”
“我只是讨厭沒用的自己。”游今戈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如果我沒跟她吵架,那天我就能陪着他們,死了也無所謂,至少一家人還在一起。可我偏偏跑了,很晚才回去。爹娘當時在想什麽呢?會不會生我的氣?會不會在最後一刻也擔心着我?”
游今戈紅了眼睛,狠狠握緊拳:“我跟娘說得最後一句話是‘我不回來了’。她會着急吧?”
可他連道歉的資格和機會都沒有了。
吳潮生心口突然就被挖開了個洞似的,嗖嗖地漏着冷風。
他一把将小師弟擁進懷裏,一手捂着他泛紅的眼睛:“為什麽不告訴我?”
“……不想說。”
“現在又可以說了?”
小師弟不說話。小師弟默默想:我今天說錯了話,告訴你這個秘密,就當是補償。
邢瑜感受着吳潮生捂在眼睛上的溫度,竟生出幾分貪戀。
仿佛他下意識地知道,在這之後,他們之間就很難再有這麽親密的接觸了。雨林裏師兄的脊背,幫他擦幹淨腳的手,還有這一刻的擁抱,之後都不會再有了。
因為游今戈長大了。
吳潮生目送小師弟走遠,雨越來越大了,大得在耳邊造成了嗡鳴聲,其他聲音都聽不真切了。
他想看清楚小師弟的身影,慢慢也看不清了。
眼前仿佛蒙了一層什麽,霧蒙蒙的,随即便黑了下來。
咔噠——
醫院走廊裏的燈又亮了。
樓道上只剩了邢瑜和林皓仁二人,邢瑜還站在林皓仁身後,一手捂着他的眼睛,愣愣地看着現實世界。
他手裏的溫度是真實的,不是一個虛假的記憶,林皓仁微微動了動,邢瑜驀然回神,放下手從身後将學長緊緊抱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只是下意識地,沖動地做了。
仿佛是為了補償什麽。
他心中還擠滿了游今戈對于吳潮生的巨大內疚和自責,那股尚未消褪的感覺,驅使他想要做些什麽。
“邢瑜?”林皓仁聲音有些啞,呆呆道。
“嗯,是我。”邢瑜灼熱的呼吸在林皓仁臉側,他将下巴擱在學長肩頭,小聲問,“還疼嗎?”
這話沒頭沒尾,但林皓仁卻聽懂了:“不疼了。”
說是不疼了,但靈魂仿佛還有被那些紅線刺穿過的痕跡,有些麻麻的,隐秘的鈍痛感。
“對不起……”邢瑜蹭了蹭學長的肩膀。
這一幕那麽熟悉,仿佛是游今戈在雨林小路上蹭過大師兄的情景再現。
林皓仁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但心裏卻軟得不像話,回手拍了拍學弟的腦袋。
兩人一時都感慨非常,彼此都沒說話。
就這麽靜靜地抱了一會兒後,安全出口那頭才傳來一聲呼喝:“邢瑜?!去哪兒了?!”
兩人一個激靈,這才想起來他們還在抓鬼呢!
這時候搞什麽溫情?!
林皓仁簡直哭笑不得,掙開邢瑜要往出口去,卻被邢瑜一把握住手。
比游今戈大了好多的手掌将學長的手握得緊緊的,男人幽暗的視線看過來,帶着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別離開我,一步也別離開。”
林皓仁想起來吳潮生看着游今戈一步步消失在雨幕裏的心情,仿佛心口仍然空着一塊,不由自主就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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