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邢瑜感到自己的魂魄在慢慢變得完整。
這種感覺很奇特,就像突然吃了一顆十全大補丸,原本虛弱的魂魄逐漸變得強勁起來,他感到先前一直缺失的、虛無的、無法踏到實地的感覺慢慢消失了,但同時他也無法感應到林皓仁了。
他們之間一直有的一種模糊的感應消失了。
他不知道林皓仁發生了什麽,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變得完整的魂魄,有手有腳,握拳的感覺也非常清晰而有力,再沒有之前那種有心無力的感覺。
但他也很清楚,如今在這裏的依然不是他全部的魂魄,他的肉身陷入昏迷,不知是何原因被融魂鼎拉了一部分生魂進來,還有一小部分在外頭。
因為他之前魂魄就傷過一次,這次又只有一部分生魂進入前世記憶,所以他連保持完整的身體都做不到,只剩一團小小的白霧——這和他初遇林皓仁的情況又有不同,當時他也是突然昏迷,生魂離體,可因為有蓮花項鏈壓制,保證他肉身七魄的完整,所以他的生魂只有一團小小白霧,随着他離體時間過久,幾乎有性命之憂,魂魄才慢慢顯現完整,恢複了一小段時間的人身模樣。
當時恢複人身模樣,是代表他快死了,生魂幾乎變成了真正的陰魂。
而現在他的魂魄是突然恢複了力量,哪怕還有一小部分在外面,他卻也能恢複人身模樣。這不是快死了,而是魂魄被突然補全——他能感覺到,他缺失的那一魂回來了。
這太奇怪了,為什麽他缺失的一魂會回來?為什麽他突然感覺不到林皓仁了?
有一個念頭在他腦子裏不斷閃過,他卻不敢正視。
此時吳潮生也很累了,慢慢睡了過去,夜深人靜,華清穹也在隔壁房間睡去。
他靜靜地虛坐在床邊,看着吳潮生,自言自語:“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學長?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你還好嗎?”
萬籁俱靜,他什麽也感覺不到,就好像從來沒有林皓仁的存在,就好像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只無法被任何人發現,游蕩在舊時空裏遺忘了前塵往事,無依無靠的孤魂。
這種感覺讓他心悸。
但很快空間開始變得扭曲,這段記憶變得不再穩固,窗外不知何時天亮了,白光刺破了窗縫,邢瑜下意識擋了下眼睛,再睜開時卻發現自己回到了游今戈的身體裏,再次成為了被限制了視覺和行動力的旁觀者。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不過一睜一閉,天上就下起了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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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瑜意識到,這已經是另一段記憶了。
游今戈站在被凍住的溪澗邊,看着冰面倒映出的模糊影子。
他又長高了不少,眼睛赤紅,面容憔悴,整個人瘦了許多,原本英朗的臉頰微微凹陷,下颚長出了淩亂的胡渣。
他已經不再是剛被趕出師門的那個少年人了。
“你師兄又來了。”一個穿着紅衣的小姑娘啧啧道,“這個月他都找來三次了,你真不見見他?”
游今戈發了會兒愣,拿小刀對着冰面給自己整理胡渣,側着臉一點點刮過,下手一點分寸也沒有,将腮幫刮出了一道道短促的血痕。
冰面上卷過刺骨的冷風,他刮完胡渣才嘶啞着聲音道:“他不是來找我的,他是來找融魂鼎的。”
小姑娘嘻嘻笑了:“要說你也是厲害,掌門要融魂鼎,你還真給他搶來了。禦鬼宗好歹把你養大,你就這麽恩将仇報的?”
她話是這麽說,人卻靠了過去,一手繞着烏黑發絲,媚眼如絲道:“不過我喜歡……”
游今戈側身躲開了對方,用小刀将薄薄的冰面戳破,捧了一把混着冰渣的水洗了臉,然後他将小刀收進後腰,擡頭四下看了看方向,冷冷道:“分頭行動,我從這邊走。”
小姑娘嘁了一聲,擡手招出自己的鬼奴,揮手拍了一張符箓上去讓那鬼奴暫時能觸碰實物,然後驅使鬼奴将自己背了起來,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游今戈則毫不猶豫地朝山澗深處跑去。
邢瑜明白了過來,這是他和林皓仁、簫丹第一次被青衣白梅拖進記憶裏時看到的往事:當時因為是青衣白梅的記憶,所以主視角在青衣白梅、華清穹他們身上,彼時幾大宗門已決定鏟除落魂門,天崇宗還在聲讨游今戈叛變的事,而在關鍵時刻,游今戈突然闖回禦鬼宗,帶走了融魂鼎,華清穹則收到了吳潮生的千裏傳音。
那段記憶在千裏傳音後就斷掉了。
而眼下,應該是游今戈順利帶走了融魂鼎之後的事,吳潮生前來落魂門卻始終見不到人,得不到一個結果——想來該是齊離将人藏了起來。
既然游今戈早就被趕出了師門,為何天崇宗等人卻在向華清穹質問游今戈叛出師門的事?除非這件事一直是個秘密?
邢瑜心裏很是複雜,就見游今戈飛快地趕到了山澗深處,選好了一個地方開始布陣。邢瑜看了一會兒後漸漸震驚了,這居然是個大型的“拘魂陣”,跟後來邢家的陣法完全不同,這是個十分厲害的,真正的拘魂陣,不是什麽改良版,而且這只是陣法的一半,另一半……估計會由之前那個紅衣姑娘去完成。
這麽說來,這個拘魂陣将會非常大,範圍也會非常廣,他們打算做什麽?
“今戈!”林中突然傳來熟悉的男聲,游今戈惶然回頭,看見了多年不見的師兄。
此時距離他被趕出師門,已過了三年之久。
這三年他總覺得自己陷在一個惡夢裏,時而腦子清醒,時而腦子糊塗,自己做過什麽有時候都不太記得,他過得稀裏糊塗,但心中一直有一個目标——他要抓住殺他全家的厲鬼,要證明自己的實力,要得到師兄。
已經及冠的青年背影筆直,面容憔悴,看着尋來的吳潮生,心裏又是欣喜又是畏懼。
他雙手微微發抖,沒用完的朱砂打翻在雪地上,紅得有些觸目驚心。
已經愈發成熟穩重,少言寡語的吳潮生從林中走了出來,他身後還牽着一匹黑馬,在靠近這個已經成型的半個陣法時,下意識地感到了危險,往後退了幾步。
吳潮生安撫地拍了拍馬背,遙遙看着身體瘦削單薄的師弟,一時竟不敢認。
“……今戈?”
游今戈發尖上還滴着水,臉被凍得通紅,啞聲道:“師兄。”
吳潮生握緊了馬缰:“你……”他像是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只道,“融魂鼎呢?把它交出來。”
游今戈直直看着吳潮生,像是想用眼睛将人永遠烙印在心裏:“在齊離那兒。”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吳潮生道,“你被齊離控制了,他手裏有噬魂鈴,你在落魂門待得時間越久,越無法擺脫它。”
噬魂鈴是落魂門的鎮派之寶,其能控制人、鬼的魂魄為自己所用,尤其對鬼魂的效用非常顯著,幾乎沒有魂魄能逃脫,齊離身邊大部分的鬼奴都是被噬魂鈴牢牢所控,無法反抗。
而人要被控制,需要時間。游今戈被趕出師門後就被齊離找上了門,齊離收着他的大尾巴僞裝成一副好人模樣,對失魂落魄的游今戈百般安慰——落魂門中人都是直接或間接被厲鬼冤魂所害,門中弟子多同游今戈一樣,懷着強烈的憤恨和複仇之心,對鬼魂向來心狠手辣,毫不留情,這也是為什麽游今戈會選擇落魂門的原因之一。
齊離更是動之以情,幾次接觸游今戈話語裏都透出“別人不懂你但是我懂”的深意,慢慢地游今戈便也不再防備他,甚至多了些“同道中人”的歸屬感。
人性從古自今,向來如此——忠言逆耳,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能聽得進去。道理誰都懂,可有多少人願意對“道理”妥協?
少年人總會不甘心,總會不服氣,不撞南牆誓不回頭,因偏執和極端,更加聽不進和自己想法不同的話。吳潮生和華清穹等人的規勸并不能動搖游今戈複仇的決心,反而齊離事事順着他,事事以“我懂你,我們才是一家人”來拉攏他,加上噬魂鈴整夜整夜地響徹在少年人的夢境裏,慢慢地他被洗腦被控制卻不自知。
“師兄,別阻止我,求你了。”游今戈道,“我只想報仇而已,難道這也錯了嗎?”
吳潮生閉了閉眼,不知是第多少次地重複道:“萬事皆有因果,我不是要阻止你複仇,我只是怕你最後要擔上這苦果。游家只剩下你一個,你若是出了事,九泉之下如何面對你父母……”
“起碼我能告訴他們,我為他們報仇了。”
“你……”
過了這麽多年,吳潮生深知自己勸不了對方什麽,白萍萍說得對,有些路到底是對方自己選的,旁人毫無辦法。
吳潮生便不再勸了,只道:“融魂鼎不是你們的東西,把它還來。”
“我需要融魂鼎。”游今戈道,“它能幫我找到那只厲鬼,齊離說了,只要有這個大陣在,加上噬魂鈴和融魂鼎,能控制大部分的冤魂厲鬼,我這次一定能抓住它。”
吳潮生低頭看了眼已成型的半個拘魂陣,道:“這麽大的陣,你知道光是要催動它需要付出多少代價嗎?”
游今戈閉口不言。
吳潮生眼裏透着失望:“你知道,對嗎?萬事都是守恒的,你們催動這麽大的陣只為了抓一只厲鬼,你信,我不信。今戈,你被騙了。”
游今戈眼中厲光閃過:“融魂鼎明明有收歸厲鬼的能力,師父卻從來沒為我動用過一次。你們口口聲聲為我好,卻從未真正為我想過。”
“天下冤魂厲鬼何其多?邊疆正在打仗,四處都是孤魂野鬼,哪怕是融魂鼎也吃不下那麽多的魂魄。一旦将它們全數收來,出了事誰能負責?”吳潮生恨鐵不成鋼,“游今戈,齊離布下這麽大的陣,要付出的代價是收魂的兩倍,他憑什麽為你這樣做?”
“因為落魂門裏都是我們這樣的人,你根本不懂。”游今戈搖頭,“師兄,我們沒什麽可談的,你走吧,我權當沒見過你。”
吳潮生拔出十方劍:“這可由不得你。”
相同的劍法撞在一起,每一招每一式都那麽熟悉,如今卻刀劍相向,你死我活。
吳潮生忍着心頭劇痛,竭力忽略不斷起伏的心緒,冷靜應對,一心想将師弟制住強行帶回禦鬼宗,再向齊離讨要融魂鼎。
可他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噬魂鈴突然響起,清脆的鈴音撞擊在吳潮生起伏不平的內心,将毫無防備的靈魂震蕩出漣漪。噬魂鈴對清醒的人控制力有限,否則落魂門也不至于遲遲坐不了宗門之首的位置。
他們更擅長控制鬼魂,而要控制人,必須長時間的用噬魂鈴在人夢中不斷震蕩,才能影響到魂魄。
這聲音只讓吳潮生有一瞬的恍惚,但對游今戈卻十分有效。游今戈眼神漸漸暗淡,失去焦距,下手卻愈發狠厲,每一招都帶了十足殺氣。
吳潮生餘光瞥到齊離的身影,心頭憤恨,避開游今戈朝齊離殺去,卻在半路被鬼奴攔住,堪堪躲過了鬼奴廖小小的紙傘。
齊離“咦”了一聲,廖小小道:“主人,他能看見我。”
吳潮生心頭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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