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邢瑜想追着游今戈下山看看會發生什麽事,但他現在更不放心離開林皓仁,猶豫片刻後,他還是跟着華晚成他們走了。

哪怕學長現在昏迷不醒,在華清穹他們身邊也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可他還是想讓學長一醒來就看見自己。

他現在做不了什麽,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讓學長安心。

華晚成幫吳潮生服了藥,果然去廚房熬了兩碗蓮子粥來,他又俯身摸了摸掌門師兄的眼睛,輕聲問:“今天藥喝晚了,會疼嗎?”

“沒事。”華清穹搖頭,“一會兒我就睡了,放心。”

華晚成那張總是不茍言笑的臉上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又忍不住和師兄交換了一個綿長的濕吻,兩人都差點控制不住,好在還記得旁邊還有個昏迷不醒的人,華清穹一手撐在師弟肩膀上,堪堪将人阻住了,笑道:“師弟,下回請早。”

華晚成被逗笑了,咬了他耳垂一下,這才轉身離開。

燭火搖曳,将華清穹的身影孤伶伶地拉長在牆上,他慢條斯理喝完了粥,擦了擦嘴自言自語道:“半夜三更老讓我喝甜的,長胖了怎麽辦?”

說着,他還捏了捏自己的肚子。

邢瑜:“……”

華清穹又看向桌上的第二碗,舔了舔嘴角道:“乖徒,再不醒你這碗就歸我啦。”

邢瑜:“……”搶徒弟的飯,要點臉!

華清穹見床榻上的人沒反應,便伸手将碗端了起來,美滋滋地要喝下去。

卻在這時,吳潮生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

華清穹:“……小子,你故意的?”

吳潮生緩慢地回憶起暈倒前的事,他擡手擋在眼前,聲音黯啞:“師父……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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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華清穹端着碗坐到床邊,“起來,喝點東西再睡。”

吳潮生安靜了一會兒才慢慢撐起身子,他體內的林皓仁也跟着醒了,茫然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漂浮在華清穹身邊的白霧。

看到邢瑜還在,林皓仁松了口氣,方才那陣劇痛讓他心有餘悸,甚至有些害怕起來。

那不是一般的疼,像是整個人硬生生要被撕裂,連帶着神經、腦仁、渾身的筋脈都被一根根挑起來似的,疼得令人發狂。

他在吳潮生體內動彈不得,仿佛同吳潮生合為一體,但又額外分出了一部分意識——像是活成了吳潮生的內心旁白一般。因此當疼痛來臨時,他不能動,不能說,甚至喊不出來,那感覺能将人活活逼瘋。

現在能看見邢瑜陪着自己,已是莫大的心理安慰了。

如果說之前他想進入回憶查找線索,甚至帶着一些對前世的好奇,可現在他是真的怕了,他像是被困住了似的,害怕再遭受那種莫名的劇痛。再來一次,他真的會陷入絕望。

“邢瑜……”他忍不住喊他,想讓對方跟自己說話。

邢瑜仿佛真能感覺到,立刻道:“你怎麽樣?我好像能感覺到你,你試試能将感覺傳遞給我嗎?”

“……”林皓仁甚至連主動閉眼都做不到,他的視線是由吳潮生控制的,他只能在內心述說自己的感覺。

“能感覺到嗎?邢瑜?”他不報什麽希望地說,“我現在好多了。”

邢瑜道:“你好多了?對嗎?我聽不到你說什麽,我只能感覺……很模糊。”

但這對于林皓仁來說足夠了,這讓他感覺自己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他放下心來,努力傳遞出一些開心的情緒,果然邢瑜的語氣也和緩了不少,不再那麽焦慮:“心情不錯?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不要怕,我會想辦法的,咱們都冷靜點,嗯?”

林皓仁點了點頭。

華清穹喂完徒弟蓮子粥,道:“我每次不開心,你師叔總給我做甜的東西吃。他說吃了會開心一些,你覺得怎麽樣?”

吳潮生失魂落魄的,心不在焉點了點頭。

華清穹放下碗,安慰他:“那臭小子今天是過分了,但他不是故意的。他被人下了咒。”

吳潮生一愣,随即豁然擡頭看他。

華清穹卻一轉語氣,嚴肅道:“你別這麽看我。如果不是他內心本就有那種想法,就算有人給他下了咒,也控制不了他。歸根結底,還是他自己造得孽。”

吳潮生卻顧不上這些,一把抓住師父的手腕:“誰給他下得咒?齊離?”

“應該是他。”華清穹皺眉,“怎麽,又想幫他求情?還沒吃夠苦頭?”

“我……”吳潮生愣了愣,慢慢放開了手,“我……畢竟看着他長大……”

“你也是為師看着長大的,你就不能想想為師的心情?”華清穹怒道,“你是為師早就決定的繼任者,論資歷、論實力誰能比得過你?可你呢?一遇上那小子的事就完全公私不分,一味偏袒,縱着他不斷地走錯路!你要把為師置于何處?把禦鬼宗這麽多師兄弟對你的尊敬至于何處?你現在這樣,對得起其他師兄弟對你的期望嗎?”

吳潮生面上顯出愧疚和自責,低頭道:“是弟子錯了。”

“你簡直大錯特錯。”華清穹嘆氣,伸手撫上吳潮生的眼睛,“當年你父母發現你的眼睛有問題,抱着你求上門來,我為了讓你不再重蹈我的覆轍收下了你,對你更是寄予厚望……”

華清穹沉下臉,難得這麽一本正經,禦鬼宗掌門的威嚴壓得吳潮生幾乎喘不過氣。

“你父母為了你,忍痛割愛,你因為這雙眼睛,也只能入了道門,從此斷絕紅塵。”華清穹道,“你們犧牲了這麽多,難道就是為了給那臭小子收拾爛攤子擦屁股的?況且上回遇到齊離,我就覺得他不懷好意,這事我也警告過你了。”

華清穹放游今戈下山,一來是讓少年自己選擇未來要走的路,二來也是為了釣魚。他直覺齊離在宗門大賽裏“招募弟子”搗亂只是個擋箭牌,實則別有目的,于是讓華晚成在游今戈身上放了追蹤香——因為落魂門是擅長用鬼奴的門派,若派人暗地裏調查很容易被發現。因此只能在“不主動”接觸的情況下間接調查對方。

華晚成擅煉制,雖然不醉心于此,但頗有天賦,否則也不會花十年造出了玄闕。這種“追蹤香”和別家的有很大區別,可說是獨一無二,果然等了一段時間後華晚成順着追蹤香找到游今戈,确認追蹤香還在,于是華清穹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打上了落魂門,讓齊離賠償宗門大賽的費用,發現了齊離身上也有追蹤香,雖然很淡,卻能肯定兩方已經接觸過。

如此這般的間接調查,雖然不知道雙方接觸是為了什麽,但他能确認齊離果然不懷好意。

游今戈游歷的一年半裏,華晚成數次去确認香的存在,華清穹則找着理由就去管齊離要錢,今天要一點,明天要一點,因他本人就是個摳門吝啬的家夥,又總是不按常理出牌,反倒沒有引起旁人的疑心。

甚至天崇宗還在看笑話,說堂堂宗門之首的華掌門,居然連這點錢都不放過,丢人現眼。

丢人現眼的華掌門才懶得理別人說什麽,一直到游今戈要回來的前三天,他還去跟齊離打了一架,确認了齊離身上有新的追蹤香的殘痕。

說明最近,起碼在兩天內,齊離見過游今戈。

所以他早就留了心,游今戈一直就在他的監視之下。後來游今戈又惹出了顏祯的麻煩,被他罰去了後山不得随意外出——也是為了隔離他和齊離,順便看看聯系不上游今戈的齊離會做什麽。

沒想到,齊離的小伎倆藏得挺深,一直到游今戈內心的陰暗面控制不住才露了端倪。

林皓仁和邢瑜聽得一愣一愣的,對這位看上去不靠譜的掌門刮目相看。

華清穹道:“你這雙眼睛是禦鬼宗的秘密,除了我和你師叔沒人知道,連覓海也不知道這件事。陰陽眼在人間是把雙刃劍,若你足夠強大,沒人敢打你的主意,我禦鬼宗也敢說絕對能保住你,可落魂門不同,齊離更是個野心巨大,心狠手辣的混賬,我怕他是察覺了什麽,這一切都是針對你來的。”

“你父母為保你一生平安,寧願将你送入道門,從此不見你。”華清穹道,“你若因袒護游今戈公私不分毀了你父母的心血,将來九泉之下,你如何面對他們?你又如何面對為師栽培你的一片苦心?”

華清穹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那裏面什麽也沒有,空洞得令人害怕。

林皓仁心口一窒,吳潮生的手指顫抖着撫上師父的眼睛,想要碰又不敢碰,哽咽道:“弟子真的知道錯了。”

華清穹嘆息道:“陰陽眼世間難得,我不幸有過一雙,小時候不懂事亂說話,被人挖去了,若不是逃命時遇到我的師父,我連這條小命也保不住。這事一直是你師叔心裏不能碰的逆鱗,也是為什麽我和你師叔一直護着你的緣故,你要記得,人心比鬼神更可怕。”

林皓仁聽得心頭巨震,連邢瑜也啞口無言。

吳潮生搖頭,許久才輕輕道:“齊離……真是為了我的眼睛來的?今戈知道嗎?”

“那個臭小子,只會被人利用,他能知道什麽?”

“那他的咒……”

“那咒下在了誅鬼降魔上,邪劍之所以是邪劍,煉成的那天就正邪不分,只看擁有他的人是什麽心性,它便是什麽心性。誅鬼降魔本身就有邪氣,所以掩蓋了那個咒,以致于我沒能第一時間發現。直到今日……”

華清穹道:“今戈大概是被什麽刺激了,邪劍的煞氣影響了他,加上咒的加持……落魂門最擅迷惑人心,那咒估計讓他沒了理智,只剩下單純的欲望,因此被控制了。”

“他的目的是什麽?”吳潮生向來對人性的陰暗面無法理解,“他控制今戈……想做什麽?今戈不會傷害我的,他……”

吳潮生想到師弟要對自己做得事,雖然跟他定義的“傷害”不同,但不可否認那其實本來也是傷害的一種。

華清穹提醒他:“如果我沒有及時趕到,你們會怎麽樣?”

吳潮生不敢細想。

華清穹道:“等他做完他要做的事,知道自己犯下大錯,會丢下你離開嗎?”

吳潮生一愣,終于反應過來:“他會帶我走。”

華清穹點頭:“他自覺自己适合落魂門,自然會去找齊離。豈不是帶着你自投羅網?”

若今戈還有理智,這一晚他頂多用迷魂花讓師兄睡着,然後靜靜地陪一晚,不敢做別的。

可有了那咒的加持,他的理智便全然消失了。這就是齊離要的,他知道游今戈懷着什麽心思,他催動了對方的欲望,讓對方犯下大錯,最後主動帶着吳潮生羊入虎口。

“哪怕齊離不知道你眼睛的事,也不确定游今戈會不會帶走你。”華清穹道,“游今戈犯下大錯,禦鬼宗也容不下他。到時候游今戈逃往落魂門,齊離便白撿了個得力手下,待你和他的事再傳揚出去,你的聲譽、禦鬼宗的聲譽都将不保,他也賺了。”

吳潮生一時無言以對。仔細想想,不得不說華清穹說想并非不可能。

無論是要他的眼睛,還是單純想重創禦鬼宗,從游今戈下手都是最好的突破口。

吳潮生有多重視游今戈,被如此傷害後就會有多受傷,甚至可能從此一蹶不振,豈不又少了個競争對手?

而此時的林皓仁已然懵了。

等等?陰陽眼?他們到底在說什麽?還有華清穹的眼睛……被人挖走了?什麽意思?

這其中種種複雜,一時半刻根本理不清,更別提當事人也沒想解釋。

林皓仁只能從有限的對話裏推測:華清穹曾經有陰陽眼,但因為他和華晚成是孤兒,自小流浪在外,後被有心人因為某種目的挖去了眼睛,差點丢了性命時被禦鬼宗上代掌門撿了回去,所以才一直蒙着眼睛。

而吳潮生,他生在富貴人家,本有非常平坦順遂的一生,卻因為有一雙陰陽眼,家人怕他未來遭禍,于是将他送上了禦鬼宗——根本不是野史裏所寫是吳汐自己要求的。

什麽自小天賦異禀,對修行更有興趣,早早入了道門……都是假的。

他是沒有辦法,也是吳家對孩子無可奈何的疼愛。

正如華清穹所說,或許陰陽眼在那時是一把雙刃劍——擁有它你将是天下第一的天師,沒有冤魂厲鬼能逃脫你的眼睛;可一旦沒有能力自保,就會被人因為某種目的挖走雙眼。

這簡直駭人聽聞。

邢瑜也驚呆了,他下意識撫上自己的左眼,簡直不敢細想。

吳潮生天生有陰陽眼,而且是兩只眼睛……為什麽身為轉世的林皓仁卻只有右眼能見鬼?而且自己左眼也能見鬼,游今戈明明是沒有陰陽眼的。

邢瑜整個魂魄都顫抖起來,他越不敢細想,就越無法控制。他想起來之前融魂鼎裏的老A慘叫着說他殺了人,他在暈倒前還看到了奇怪的畫面:融魂鼎裏落出來一縷殘魂,是吳潮生。

不,不是真的,不可能……

邢瑜一把捂住眼睛,只覺得左眼連着後腦勺都在隐隐作痛。

而這疼痛也回到了林皓仁身上,他感到有一部分的靈魂仿佛不屬于自己,正在逐漸從自己身上被剝離出去。

這種感覺比之前還要清晰,他痛得無聲吶喊,想把自己打暈過去,而他模糊的視線裏,邢瑜的魂魄不斷顫抖,小小的白霧卻不斷漲大,魂魄也變得清晰起來,很快就不再是一小團,而是有了身體和手腳。

而林皓仁則感覺自己被割裂了,他疼得發木,在極度的疼痛中卻漸漸感到了一種熟悉。

絕望、無助、想喊卻喊不出聲的發瘋的感覺,是那麽熟悉,仿佛他曾經經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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