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陽光西斜,正是黃昏時分。
連綿的沙峰就像一匹柔軟的綢緞,被夕陽染成了淡淡的橙紅。地上的沙子又細又軟,絕塵悠哉悠哉的踏過沙地,留下一連串深深淺淺的腳印,等風一吹,這串腳印又被風輕輕抹去了痕跡。
白錦很喜歡沙漠,就如同喜歡純陽的雪。因為只有在這樣寧靜的環境裏,他才可以真正靜下心來,重新感悟自身的道。
極樂之星安靜地躺在梨絨落絹包裏,光華璀璨如同天上的星塵,光彩奪目。這的确是個價值連城的寶石,可能被西域的兩大巨頭同時出手争奪,僅僅是因為它本身的美麗麽?
白錦忽然勒住了缰繩,一直跟在他後面的一匹狼也跟着停下了腳步。
“……嗷嗚。”
白錦回過頭,靜靜地凝視那只灰褐色的大狼,發現它眼睛周邊的毛色與早上的不大一樣,于是立刻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只跟早上跟着他的那只并非同一只狼。
白錦朝它揮了揮手,那之狼頓了頓,局促不安的原地踏了兩步,轉身就往回跑,很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
白衣劍客的唇邊浮現一絲笑意。
罷了。既然有人在跟着他,就總會有主動現身的時候,不必費太多精力去警戒。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晖消失之後,沙漠的夜晚才正式開始,沙漠的夜冷風刺骨,滴水成冰,與白日裏的炎熱截然相反。
白錦在沙丘後生了一堆篝火,靠着絕塵閉目養神。
叮叮當當,細微的銀鈴聲如一陣風,由遠而近,很快,一雙赤足輕輕踩在了白錦身旁的沙子上,如貓兒一般靈巧。
白錦閉着眼,淡淡道:“何事?”
碧月嗔了他一眼:“真冷淡。”
白錦沒有搭理她,繼續閉着眼睛假寐,碧月便唉聲嘆氣的挨着他坐了下來,“好道長,問你一個問題,你怎麽知道我是西方魔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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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客還是不理她。
明明滅滅的火光将劍客的臉襯得更加冷硬,更加不近人情,冷漠的如同一座冰做的雕像。碧月卻知道,這個人或許冷情,但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樣冷酷到不近人情的程度。
“唉。也是,整個沙漠都知道驅使狼群的妖女是西方魔教的人,本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其實,奴家只是想跟道長說說話而已。”她做出泫然欲泣狀:“不想道長卻是不願意跟奴家這個惡貫滿盈的妖女說話的,奴家真是好傷心呀。”
白錦無奈的睜開眼睛:“……我猜的。”
當然是猜的。只因碧月對他的态度轉變的實在是有些微妙,他在這裏既無師門也無親友,于是能想到的就只有西方魔教的客卿這個身份了。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白道長,不僅武功高強,才智亦是敏捷過人……”
白錦冷冷的打斷道:“有話直說。”
碧月聳了聳肩,“好吧,奴家也沒有別的事情。奴家只是好心來提醒您一聲,您今天走偏了好大一段路,再這麽走下去,可就要離龜茲王的領地越來越遠了。”
白錦:“…………”
碧月怯生生的瞧着他:“您莫不是惱羞成怒了?”
語氣更冷了的劍客:“……沒有。”
碧月掩着嘴巧笑嫣然:“那就好,那就好。還有一件事,請您放心,這一路上想來是沒有人會來打擾道長的清淨了,因為石觀音派出來的那夥人實在是蠢得可以,奴家只是随意動了點手腳,他們便以為極樂之星還在彭家人身上,已經重整旗鼓繼續去追殺彭家七虎了。”
白錦無語的看了她一眼,這女子果真是聰明又睚眦必報,即用計免了他的麻煩,還順手坑了一把彭家七虎。
但願那幾個镖師福大命大吧,畢竟沒了西方魔教的施壓,又沒有極樂之星迫使他們只能與敵人硬抗,想來已經輕松了很多。
白衣劍客想了想,問她:“極樂之星究竟有什麽玄機?”
碧月聞言,愉悅的眨了眨眼睛,似乎很欣慰劍客能主動與她說話,她答道:“奴家可不知道,不過正是因為不知道,那極樂之星才能引來各方勢力的争奪,若人人都知道它的秘密,那不過就是塊兒漂亮的石頭而已了。”
白錦聞言也點點頭,頗為認同碧月的看法。碧月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輕輕吹了一個口哨,便有兩只灰褐色的狼一前一後的跑了過來,這兩只,白錦都是見過的。
白衣劍客微微彎下腰,對其中一只狼道:“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那只狼聽不懂人話,卻也能感受到人類話語中的友善,它看了主人一眼,又看了白錦一眼,“嗷!”
碧月驚奇道:“你分的清它們?”
白錦淡淡道:“自然,每一只動物,長的其實都不大一樣,仔細觀察都是可以分辨的。”
碧月又問:“那人呢?”
白錦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人的長相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哦。”碧月姑娘看起來有些失望,“就讓這兩個孩子帶路吧,他們認得龜茲王的營地。”
……這姑娘,莫非是以為他認得出狼,卻認不出人麽。
白錦給了她意味深長的一瞥,碧月心虛的咳了一聲,解釋道:“雖然奴家很想親自帶路,但奈何龜茲王的營地有石觀音在。您看奴家如此花容月貌,那老女人定會妒忌我年輕美貌,想要毀了我的臉……哎呀,奴家真是怕死了。”
白錦挑了挑眉:“說說看?”
“您可知道秋靈素?”
“不知道。”
“唉。”碧月只道他是個潛心練劍不問俗世的劍客,認命的嘆了一聲,很快又興致勃勃的八卦道:“這個秋靈素,當年也是個很美麗的女人哩,奴家雖既沒有見過石觀音,也沒有見過秋靈素,但也聽師父說過一嘴。據說秋靈素美到連石觀音都心生嫉妒,所以就在二十年前,石觀音就毀了她的臉。對于一個美麗的女人而言,世上還有什麽是比容貌更重要的?”
見白錦滿臉的不以為然,碧月立刻又嗔了他一眼:“你們這些男人,當然不懂容貌的重要。”
她道:“奴家每每攬鏡自照,便覺得這世上當真是沒有比奴家更賞心悅目的女子了,只因我生得美貌,才能讓自己心情舒暢。可若有一日,我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又老又醜,或是被別人害成了不堪入目的樣子,那我可真是要氣死了。”
白錦好像懂了:“那後來呢?”
“後來她便退隐江湖,跟着一個不介意她美醜的好男人過日子,還收養了一名義子哩。”碧月話鋒一轉,嘻嘻笑道:“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義子正是石觀音的親生兒子,前陣子她那個好義子奉了石觀音的命令弑父殺母,把自己的義父義母都害了不說,連自己的命也給搭上了。啧啧,也是他倒黴,攤上了那麽一個親娘。”
白錦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碧月見狀,火上澆油道:“前幾年她還親手毀了自己徒弟的容貌哩,只因她這位弟子越長大便越好看的緊,虎毒尚不食子,那老女人卻為一己私欲又害了兒子又害了徒弟,說她是天下第一狠毒無情的女人也真真是沒有冤枉了她。”
白錦緩緩點了點頭,又對碧月道:“你想要我對付石觀音?”
“她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殺?”
“該殺。”
“道長真是爽快。不瞞道長說,這整個西域,不出幾年便是我西方魔教的一言堂了,那石觀音卻是礙眼的很,這次還敢向着王位伸手,她可問過我們教主了?當真是活的不耐煩了!奴家只盼道長莫要被石觀音的皮相迷惑,畢竟……”
碧月朝他抛了一個媚眼。
“奴家難得中意一個中原男子,若是還跟那老女人跑了,奴家真是哭都沒地方哭去。”
一本正經了沒兩句,就又開始調侃人了。白錦擺了擺手,示意她可以滾蛋了,自己轉身逗弄起了乖巧的趴在一邊的兩只大狼來。
碧月瞪了這薄情的男人一眼,如來時一般,沒有一絲煙火氣的飄走了。
那兩只大狼精神得很,白錦伸手一摸就掙紮着要跑,跑兩步還要回頭看看他的反應,若是白錦不動,便重新跑回來,若是白錦跟過去,就又跑的更歡了。白錦陪着它們玩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不是在玩游戲,它們這是要帶他去龜茲王的營地呢。
白衣劍客有些尴尬的把絕塵喊起來,騎着馬直奔龜茲王的營地而去,天蒙蒙亮的時候,兩只大狼終于停了下來。
遠遠的,白錦瞧見了一片連綿的青綠色,竟又是一片綠洲。
白衣劍客緩緩地眨了眨眼睛,平淡的語氣裏帶着微不可查的舍不得:“你們要走了?”
兩只大狼嗷嗚一聲,圍着絕塵蹦了兩下,便一前一後的撒丫子跑遠了。
應該是回去找狼群了吧。
白錦用溫和的目光目送它們消失在視野裏,才策馬走進了綠洲。天還蒙蒙亮,哪怕這綠洲裏有人,想必也還在睡夢中吧。
美妙的琵琶聲自遠處傳來,如珠走玉盤,如霓裳輕舞,令人心曠神怡。
白錦握着缰繩的手一頓,驅使着絕塵往琵琶聲傳出來的方向走。
彈着琵琶的少女着一襲白衣,美的出水芙蓉,她手中的琵琶造型也十分別致,是橫放在腿上彈奏的,絕塵乖覺的在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了下來,沒有上前打擾,白錦欣慰的摸了摸它的腦袋,絕塵甩甩頭,把主人作怪的手甩了下去。
一曲彈畢,少女收起琵琶,姿态優雅的站了起來。她一雙眉目看着白錦:“你是何人?”
語聲清柔婉轉,如出谷黃莺,口音中微微帶着些生澀,就正如吳侬少女,初學京語。
白錦道:“我來歸還極樂之星。”
那少女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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