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白錦在院中的樹下埋了一壇酒。

他從大唐帶來的酒。

也并非是什麽稀罕的酒,竹葉青而已,只是他喜歡。竹葉青入口甜綿微苦,溫和而餘味無窮,閑暇時淺酌一杯,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白錦最喜愛的還是它的名字。

今日是徒弟的滿月宴,但凡是西域有頭有臉的人物或勢力皆帶着厚禮而來,一個小孩子的滿月宴而已,排場卻大的令所有人咋舌,盛宴難再,觥籌交錯,足見西方魔教的教主對這位新生兒的喜愛與期待。

白錦不想湊這個熱鬧,他在月色下淺埋了一壇子竹葉青,想着待來日徒兒長大,總會有用的上的時候。

“道長。”

白錦擡眼,依然是波瀾不驚的淡漠模樣:“是你。”

碧月笑了笑,笑容裏卻帶着幾分落寞。

“奴家能進來嗎?”

白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你。”

武林高手大多不畏寒暑,碧月也是同樣,哪怕西域的冬日如此寒冷,她也仍舊只穿着一件輕薄的衣裳,玉白的赤腳輕輕踩在雪地上,比以往還要清涼許多。

叮叮當當的細響混着風聲,也格外的好聽。

白錦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問她:“你有何事?”

碧月十分自來熟的坐到他對面,柔聲道:“真難得,原來道長也是會心疼人的。”

她怕玉羅剎怕的要死,就像每一個西方魔教的弟子一樣,在教主面前大氣都不敢出,可卻一點也不怕白錦:“您這裏的景色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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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錦緩慢的眨了眨眼,淡聲道:“你若只有這些閑話,那就不必講了,我要走了。”

“走?”碧月詫異道:“您為何要走?”

白錦不再理她,起身便當真要走。

“唉唉——道長,您別走,您別走,您走了,奴家就連個吐苦水的人都沒有了。”

碧月見他随身帶着那把佩劍,就知道這人是真的随時都能走,她委委屈屈道:“奴家的師父要去中原了,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

白錦便坐了回來。

碧月失落道:“這件事師父不讓聲張,奴家實在是沒有別的人可以說了。”

白衣劍客不解道:“既然不許聲張,卻為何還要告訴我?”

“您又不是西方魔教的人……而且奴家相信,道長定會守口如瓶。”她讨好的朝白錦眨了眨眼睛,見白錦面無表情的看過來,又低落道:“奴家從小沒爹沒娘,是在狼堆裏長大的,若是沒有師父将奴家撿回去,奴家或許連話都不會說了。”

她道:“奴家一直将師父當做親生父親來敬重,可師父如今就要走了,且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奴家卻舍不下這兒的狼群,也不想去中原,他老人家也壓根沒想帶奴家一起去……奴家心裏實在是難受的很。”

白錦問:“他要去做什麽?”

碧月搖了搖頭,“奴家也不知。”

白衣劍客默然。他并不擅長安慰人,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是人家小姑娘眼巴巴的跑來跟他訴苦,他若是表現的太過冷漠,總歸不大好。

他無法,只好陪着碧月又坐了一會兒。

院子裏靜悄悄的,還積着薄薄的一層雪,耳邊只有莎莎的風聲,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玉羅剎安排給他的院落本就是最安靜的地方,離舉辦宴席的場所也隔的很遠,西方魔教大半的人如今都去參加少教主的滿月宴,這兒便比往常還要清冷上三分。

白錦喜靜,卻不喜孤寂。

每當覺得寂寞的時候,他總是要找些事情來做的。

左右小徒弟還小,要練劍也總得先學會走路,他這個師父離正式上任還遠着呢,不妨再出去走走,看看大慶朝的山山水水,見識一下有別于大唐的人和景,也不枉有此奇遇。

他們相顧無言了好一會兒,碧月忽然噗嗤一聲,笑了。

“道長,您真是好人。”

白錦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碧月好奇的捧着臉問:“可是您為什麽要當道長呢?”

“……生來就在道觀裏,不當道士還能當什麽。”

“哦,那您為何學劍?”

“純陽宮人人學劍,我自然也是。”

“純陽宮?那是哪裏?”

白錦不說話了。碧月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咕嚕一轉,“那你們可以婚娶麽?奴家聽說,中原的道士有些可以成家,有些卻只能跟和尚似的自己過一輩子。”

白錦目光深沉地瞥她一眼,擲地有聲道:“聒噪。”

碧月蔫了。

只不過沒一會兒,她又殷勤的彙報道:“楚留香找到了黑珍珠,前幾日已帶着他的三個姑娘回中原去了,胡鐵花也随他一起走,至于那位叫姬冰雁的,則是回了蘭州。”

白錦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又問:“您可知道畫眉鳥?”

“嗯。”

“那您肯定知道她是石觀音的徒弟了,其實石觀音還有一個兒子,機靈得很,人也長的俊俏,那晚我們去屠石觀音的老巢,他見勢不好就一個人偷偷逃出去了,還是被畫眉鳥追上去親手宰掉的。”

石觀音那一大家子,當真是一個比一個糟心,白錦不想聽這些糟心事,于是擺了擺手,站了起來。

他白衣玉冠,負劍而立,站在這月色朦胧的雪地裏着實稱得上一句仙風道骨。他道:“我走了。”

“您還會再來嗎?”

白錦想了想,嗯了一聲。

碧月抹着眼淚道:“但願奴家能活到再見到您的那一天。”

白錦不解。

“不瞞您說,奴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咱們教主心情不好。所以奴家寧願在外面流浪,也是不太願意回來的,萬一哪天運氣不好呢。”

白錦冷冷道:“你這句話真該學給玉羅剎聽。”

“唉,別呀!”

白衣劍客這回卻是真的要走了。

他足尖一點,人已騰空而起,随着長劍出鞘時的清脆劍鳴聲,劍客的足下浮現半透明的八卦圖,轉瞬之間,人已飛出了很遠很遠。

待白錦的身影徹底消失,碧月的臉上也沒有了輕松的神色,她提起裙擺,往最熱鬧的宴席處走去。

如今的西方魔教,已成了西域最大的教派,風頭之盛無人可及。臣服在西方魔教之下的勢力與國家更是數不勝數,不難想象,在不遠的将來,整個西域都将成為西方魔教的一言堂,而西方魔教的教主玉羅剎,也理所當然的會成為西域的無冕之王,西域真正的掌權人。

毫無疑問,玉羅剎是如今江湖上最神秘、最強大、最深不可測的存在。沒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更不提他喜歡什麽,讨厭什麽,關于玉羅剎的一切都像是玉羅剎的人一樣,被掩藏在層層疊疊的霧氣之下,或許終其一生,都沒有人能揭開他神秘的面紗。

碧月恭敬的伏在玉羅剎腳下,低聲道:“教主,白道長已走了。”

“哦?”玉羅剎道:“只是走了?”

碧月低垂着頭,聲音越發恭敬:“臨走前,他在院子裏埋了一壇酒。除此之外并沒有留下別的什麽。”

玉羅剎嗯了一聲,慵懶地靠着椅背,居高臨下的看着底下推杯換盞,熱熱鬧鬧的人群。眼眸明明是很淺的顏色,卻深邃的望不見底,也沒有人能望見,只因唯一一個看得見他的人,已經離開了這個地方。

忽有侍女神色匆匆的小跑過來,道:“教主,少教主一直啼哭不已,已經哭了許久了。”

玉羅剎漫不經心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平淡的語氣裏透着種深入骨髓的冷漠:“他哭了,你就讓奶娘想辦法,他病了,你就去找大夫給他瞧一瞧。連這些小事都做不好,本座養你們有何用?”

那侍女戰戰兢兢的道了聲是,不用玉羅剎再說,她已飛快的退下了。

碧月垂着頭,一動不動的跪在玉羅剎腳邊,姿态恭順的就仿佛是另一個人,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聽到玉羅剎問:“如何了?”

她吓得一個機靈,根本不知道教主問的是什麽,急得臉都吓白了。

身側卻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不出教主所料,他們果然坐不住了。”

是枯竹。

歲寒三友裏的枯竹。

碧月頓時松了一口氣,原來玉羅剎的問話不是對着她問的,枯竹長老武功高強,她竟不知枯竹是什麽時候來到她身邊的。

玉羅剎嗤笑道:“一群烏合之衆,也配跟本座叫板。”

枯竹也微笑道:“不知好歹的蠢貨自然死有餘辜,卻不知那幾人的家室該如何處理?雖沒落了,但畢竟也是王室血脈,屬下等不好擅自拿主意。”

“一并殺了。”

“是。”

碧月垂首聽着,也大約明白了這幾個不知好歹的人都是哪些人,臣服于西方魔教的國家很多,卻也有那麽幾個不肯低頭的。對于玉羅剎斬草除根的決定,她一點異議也無,甚至覺得理所當然。

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誰知道那些人的子嗣會不會與他們的父輩一樣不識好歹?蝼蟻雖然難成氣候,但到底還是煩人了些,與其等他們日後再來報仇,還不如一次全部捏死。

枯竹走了。

玉羅剎幽幽道:“過了今夜,這世上便沒有修羅刀這個人了。碧月,你可有怨?”

“屬下不敢。師父能為教主效力,屬下亦覺得與有榮焉。”

玉羅剎似乎是笑了一下:“你也算是本座看着長大的,若是舍不得你師父,你也可以與他同去。”

“是屬下自己舍不下狼群,”她努力平靜道:“屬下想要呆在西域。”

良久,玉羅剎才輕輕嗯了一聲。

碧月立刻松了口氣。

她不知道師父究竟要為教主做什麽,竟是要詐死脫身才能離開西域,但師父不許她跟着,一定是為了她好。

沉思間,卻又有人神色匆匆的闖了進來,宴席裏不斷有人側目,他也無暇去管,急慌慌的跑上玉羅剎高坐的位置上,壓低了聲音:“教主,少教主……少教主遇刺!”

玉羅剎一愣,怒不可遏道:“廢物!”

他一揚手,手上的酒杯直接在那人頭上砸了個粉碎,頓時鮮血狂湧。

碧月傻眼了。

少教主?少教主不是正在房間裏哭麽?怎麽會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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