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這一天,萬梅山莊來了一位訪客。

來的是一位老人。

面容清癯,布鞋白襪,穿着件白布長衫,一雙眼睛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視。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拜訪萬梅山莊。

山莊裏的仆人們皆嚴陣以待,羅管家親自将老者引入莊內,并立刻派人去請白錦。

此人,正是薛笑人的兄長,薛衣人。

已然成為江湖傳說的血衣人。

何為血衣人?

即每一個與薛衣人交手的俠客,都用他們的鮮血浸染了薛衣人雪白的長衫。

故稱血衣人。

此時離薛笑人戰敗,已過了整整兩個月。

他們原以為薛衣人不會來了,可就在今天,薛衣人卻親自登門拜訪。

這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可江湖上的許多事情,豈非都是無法用常理來推測的?

白錦很快也來了。

白衣的劍客步入廳中,一擡眼,便對上了薛衣人充滿威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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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衣人看着他,緩緩道:“來的匆忙,沒有提前遞上拜帖,是我失禮了。”

白錦也看着他,道:“無妨。”

江湖人不拘小節,連女子都可以抛頭露面闖蕩江湖,這些平常的禮數又有什麽可斤斤計較的?

薛衣人又道:“我來取舍弟的骨灰。”

白錦點了點頭,一旁的羅管家立刻轉身離開了待客的廳堂。

可走到門口的時候,卻碰上了一個小小的團子。

“……少爺?”

西門小吹雪看了羅管家一眼,邁着小短腿跑進了廳中,一把抱住了白錦的腿。

自白錦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後,這小家夥就粘人得緊,喜歡不聲不響的跟在自家師父身後,白錦消失一會兒都不行。山莊裏頭一次有了客人,西門小吹雪也不懂這時候該不該出現,他只是好奇的看着這位忽然多出來的老人,目光清澈幹淨,繞是薛衣人也忍不住放緩了臉色。

很少有人會對一個天真懵懂的稚子疾言厲色。

白錦摸了摸小徒弟的頭。

“吹雪年幼不懂事,失禮了。”

這回換薛衣人答道:“無妨。”

白錦又溫聲對西門吹雪道:“吹雪,跟客人打個招呼。”

西門吹雪乖巧道:“叔叔好。”

薛衣人終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道:“我這樣的年紀,已可以當你的爺爺了。”

小團子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拉緊白錦的衣角,白錦低頭看看他,覺得小徒弟這倒不像是在害怕,只是有些認生而已。

他便也笑道:“他從小到大不曾離開過萬梅山莊,很多事情都沒有見過,待他長大些,還是要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別說小孩子沒見過爺爺輩的人,吹雪如今連同齡的孩子都不認識一個。

薛衣人贊同道:“一個出色的劍客,是不能只在家埋頭練劍的。”

每一個江湖人都會理所當然的認為,劍客的晚輩也同樣會成為一個劍客。

白錦不置可否。

薛衣人沉吟一會兒,忽然道:“你這樣年輕的大宗師,也難怪他會輸給你。”

他一眼便看穿了白錦的境界,豈不就是意味着——他也是個大宗師境界的高手?

白錦并不如何驚訝,他只是道:“他的劍很快。”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那位黑袍客,那位薛笑人。

薛衣人沉聲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很快,卻還不夠快,他之所以不夠快,是因為我。這本就是我的錯。”

薛笑人卡在宗師巅峰許多許多年,多年下來境界依然毫無寸進,最終逼的他只能裝瘋賣傻來逃避現實,劍道也逐漸入了魔……這一切的一切,又如何與薛衣人無關?

“所以你才遲來了兩個月?”

“是。”

白錦口吻篤定:“你受了內傷。”

薛衣人毫不在乎道:“不錯。”

白錦道:“你來這裏,不僅僅是為了取回他的骨灰。”

薛衣人厲聲道:“不錯!我不僅來帶他的骨灰回家,我還要來見識一下殺了他的劍。”

白錦搖了搖頭:“我從未與大宗師境界的高手交過手,因此也一直很期待這一天的來臨,可我卻不想與一個有內傷的人交手。”

薛衣人嘆道:“我是他的心病,他亦是我的一塊心病,如今這心病被拔除了,我卻覺得心口仿佛被剜去了一塊兒肉。今日我來萬梅山莊,就是為了結我的心魔。”

心魔。

薛笑人死後,尤其得知了薛笑人裝瘋賣傻大半輩子背後的作為後,薛衣人多年的心病終于化為心魔,內力激蕩中,原本穩固的境界數次險些跌落至宗師……

所幸,他最終還是穩住了自己的心靜,千裏迢迢來到了萬梅山莊。

白錦靜靜地看着他,良久,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道了一聲:“請。”

他又低頭囑咐西門吹雪道:“吹雪,你在這裏等我。”

小吹雪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靜靜地看着兩個白衣人一前一後的從門口處消失,也不知小小的腦瓜裏都想了些什麽。

白錦引着薛衣人到了梅樹林。

若是要在山莊比劍,沒有比梅樹林更安靜、更适合交流劍道的地方了。

兩個同樣一身白衣的劍客,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定。

無需多言,出劍便是!

薛衣人的劍,比薛笑人的劍更快。

他的劍,是真正無影無蹤的劍,誰也看不出這一劍是如何出手,又是從哪裏刺過來的。

江湖之大,又怎會沒有比薛笑人的劍更快的劍?

若當真這樣認為,未免也太小看了這個江湖!

白錦想起了與石觀音的那一戰,石觀音的速度也很快,身法靈巧,招式詭異,在生命最後的一戰中,石觀音成功将“極快”轉化為了“極慢”,可今日薛衣人卻用他的劍告訴他,快的極致還可以是更快!

快,對于一個劍客而言,又怎會有“極致”一說!

白錦的劍動了。

似慢非慢,似快非快,劍的軌跡仿佛融于天地自然之道,他的劍術,已摒棄了在大唐江湖習得的劍招。

他不需要。

他的劍道,不應該被劍招所局限!

無形勝有形,無招勝有招。

他們僅僅過了一招。

一招,即是一劍!

又是一劍!

又是令天地失色的一劍!

龐大的劍氣激烈的碰撞着,有一部分相互抵消,卻有更多的劍氣在僵持過後便向四周迸裂,恍惚間,白錦似乎聽到了西門吹雪的腳步聲!

他的劍頓了一頓。

就在這一瞬間,薛衣人的一縷劍氣鑽進了他的心口,傳來鑽心的疼痛,下一刻,一招鎮山河已穩穩當當地落在了梅樹旁的西門吹雪的身上。

西門吹雪怔怔地看着場中的兩個白衣劍客,梅樹下,兩個人,兩把劍,白衣玄劍,讓小小的孩子目眩神迷。

他甚至看不見落在身邊的半透明劍柄,滿心滿眼都是兩個絕世劍客的身影。

薛衣人已撤了劍!

白錦也撤回了他的劍!

薛衣人看着白錦明顯比之前蒼白了幾分的臉,嘆道:“你分神了,這一戰,不能作數。”

白錦冷冷道:“這一戰,本就不能作數!”

只因薛衣人受了內傷,這一戰從一開始,白錦就沒有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生死決戰來全力以赴。

薛衣人又嘆道:“我不僅受了內傷,我的人也已經老了。”

許久不曾與這樣的年輕人交手,因此直至今日,薛衣人才真切的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

不是劍術上的,是心靈上的。

白錦不解道:“我不知道你的心有沒有老,可我知道,你的劍沒有老!”

薛衣人大笑,他忽然一掃之前的郁氣,眉宇間滿是自信與自傲,如一柄出鞘的利劍!

一把,絕世好劍!

“不錯,我的人雖老了,我的劍卻永遠不會老!年輕人,若是得空,歡迎你來我府上做客,我必定掃榻以待。”

白錦鄭重道:“好。”

薛衣人走了,他臨走前,白錦對他說:“薛笑人沒能贏過你,是他一生的遺憾。”

遺憾,遺憾。

薛衣人将這兩個字反複咀嚼了無數遍,帶着弟弟的骨灰離開了萬梅山莊。

羅管家低聲道:“這一回去,恐怕還有一大堆薛笑人的爛攤子要等着他處理。”

白錦作為一個閑人,這種時候倒是很慶幸玉羅剎的存在。如玉羅剎這般每天都有大堆事物要處理,卻還不曾落下自身武道的人,其實比他更了不起。

天下之大,總是不缺少奇人的。

他背着手,目光嚴厲:“吹雪。”

“師父。”小吹雪走過來拉住他的衣角,仰起臉,認真道:“我想學劍。”

白錦怔了怔。

“你要學劍?”

“嗯!”

“你可知何為劍?”

西門小吹雪誠實的搖了搖頭。

白錦冷冷道:“那你為何學劍?”

小吹雪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

他看起來有些疑惑不解,還有些小小的緊張和忐忑。

白錦卻笑了。

“無妨。”

他溫聲道:“你總會有悟出答案的那天!只是切記,旁人的答案只是他們的答案,而你的答案……要從你自己的劍裏找出來。”

小吹雪眼睛一亮,“好!”

白錦揉了揉他的小腦瓜,“去玩吧,師父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小吹雪愣了愣,細細觀察着白錦的臉色,似乎有些遲疑,羅管家立刻湊上前,低聲哄了兩句話,小吹雪最終還是被羅管家牽着手領走了。

待羅管家與小徒弟走遠,白衣劍客的嘴角才溢出一絲鮮血,心口細細密密的疼痛似乎逐漸擴散至四肢百骸。

他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似乎并未将這點傷放在心裏,轉身,回自己的院子調息去了。

——吹雪主動要求學劍,倒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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