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五羊城, 城西。
月圓如鏡,月色朦胧。
白錦和玉羅剎各牽着一匹馬, 放慢了速度并肩在西園漫步。
這是他們到達五羊城的第四天。
他們已吃遍了五羊城的美食,尚還沒有真正去尋找過公孫大娘的下落, 他們誰也不急, 就如同現在,他們從落腳的院落出來,也只是想慢悠悠地散個步而已。
西園,是一個花園。
五羊城還算有名的花園。
它的景色很美,亭臺閣樓, 晚風徐徐, 還有合抱成一株的連理枝, 在朦胧的月色下更是美妙如同仙境。
這樣朦胧的月光其實正适合年輕人來打情罵俏, 可惜在場的兩個人都不是年輕人,他們不但不是年輕人,甚至連兒子都已到了娶親的年紀。
哪怕他們的面孔還是年輕人的模樣,但他們卻早已沒有了年輕人追求風花雪月的心态了。
其證據就是,在這樣美麗的月光下, 他們選擇交談的是一個最不風花雪月的話題。
玉羅剎随口閑聊道:“你說,那幽靈山莊的幽靈們往後将會如何?”
白錦也很随意的接話道:“或許會回到人間,或許還會繼續當一個幽靈。”
玉羅剎懂了白錦的未盡之語。
只因他的看法也是一樣的。
幽靈山莊被揭露在了陽光下,老刀把子雖然死了,但仍有存活的幽靈需要幽靈山莊的庇佑,因為他們在江湖上仍然有仇人, 他們仍然不能光明正大的“活”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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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的幽靈,往後想必也依然只是個幽靈吧。
“糖炒栗子……賣糖炒栗子了……”
一個蹒跚的身影慢吞吞地從陰影處走了出來,嘶啞的聲音響起的那一刻,連朦胧的月光都平添了一份詭異。
仿佛一個幽靈。
這真的是個幽靈嗎?
當然不是,這只是一個老人而已。
一個老人,一個老太婆,一個滿臉溝壑、白發蒼蒼的老太婆。
老太婆身上的布衣打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她的背深深地彎曲着,整個人都折成了兩半,似是已被沉重的生活壓垮了腰,再也直不起來了。她的手上還挎着一個大籃子,籃子用厚布仔細的蓋着,但還是有糖炒栗子的香氣慢慢地飄了出來。
她慢吞吞地走着,直到遇上兩個戴着鬥笠的江湖人,才緩緩停下來,顫巍巍的揭開了籃子上那塊兒厚布的一角。
“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兩位大爺,才十文錢一斤吶。”
白錦與玉羅這一路上已吃過了不少美食,還給西門吹雪帶了不少獨特的吃食,卻獨獨沒有吃過糖炒栗子。糖炒栗子……他們已有許多許多年沒有吃過糖炒栗子了。
其中一個白衣男人将一錠銀子放在老人手中,低聲道:“只要一斤,不必找了。”
老太婆頓時喜笑顏開,忙将那錠銀子收了起來。
一個貧窮的老人家,總是免不了要貪心一些的。
只因她已經老了,老到連路都走不好,卻還要為生計奔波,在這樣的夜裏叫賣着糖炒栗子,任何一個心軟一些的人都會覺得她可憐,都不會吝啬于區區十文錢。
沒有人會因她的貪心而責怪她。
玉羅剎沒有阻止,在老太婆叫賣着糖炒栗子走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白錦會這麽做了。
他沒有白錦的善心,卻也不會阻止白錦善意的舉動,只因他其實也是十分欣賞白錦的善心的。
他輕視一味貪婪的人,也對一味善良的人嗤之以鼻,白衣劍客這樣的人倒是剛剛好,這樣的性格至少不會惹他厭煩。而随着交情的加深,他對白錦的很多行為都是以一種近乎寬容的态度在旁觀。
白錦剝了一個栗子,掰了半個放進嘴裏,另一半給了玉羅剎。
老太婆的眼中極快的閃過了一道奇異的光芒,快的仿佛一場幻覺,她笑容燦爛,燦爛到臉上的一道道溝壑都加深了,她問白衣人:“好吃嗎?”
白錦颔首道:“味道不錯。”
他說着話,一邊卻伸出手,輕輕握住了玉羅剎的手。
玉羅剎頓住了。
他的視線透過鬥笠停在他們交握的那只手上,慢半拍的反應道:“……怎麽?”
白錦神色淡淡,語氣卻很篤定:“有毒。”
他說這話時語氣平和,神态更加平和,仿佛自己慢條斯理的咽下去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栗子而已。
玉羅剎的臉色變了,老太婆的臉色也變了。
玉羅剎的臉色變了,是因為他總算想起了一個人。
月圓之夜,有毒的栗子,詭異的老女人……
可不就是熊姥姥麽!
是他大意了。
老太婆的臉色也變了,她忽然向後疾退,身姿輕靈的已完全不像是個垂暮老人,她一邊退,一邊從裝滿糖炒栗子的籃子裏拔出了一對劍器。
古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她的劍在出現的那一刻,絢爛的劍光就已逼退了月光,連頭頂的明月都在她的劍光中變得黯然失色。
她沒有出劍,但每一個人都能想象到她的劍招會是多麽的驚天動地,美的令萬物失色!
可這樣的劍,卻沒有來得及使出一招一式。
她的整個人,忽然被一團黑霧裹住,整個人都被猛地吸了回去。那樣的感覺實在是太過詭異,仿佛已經失去了全身的重量,仿佛周身的空間都被扭曲,她駭然失色,驚叫道:“大宗師!”
下一刻,她纖細的脖子便被一只手扼住。
玉羅剎陰恻恻道:“熊姥姥?”
那老太婆吃力的擡起了劍,緊接着卻是一聲從喉嚨裏擠出來的慘叫,她執劍的一只手已經斷了,手臂連帶着劍凄慘的飛出了數丈。
孤單的手臂落在地上,還保持着握劍的姿勢,很快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血泊。
老太婆的右臂只剩下了一個血洞,血流如注。滾燙的鮮血從斷臂處流淌,淌在撒了一地的糖炒栗子上,她的整張臉都因難以言喻的痛苦而扭曲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胳膊是怎麽斷掉的,而知道手臂是如何斷掉的兩個人,卻是将她的性命捏在手裏的兩個人。
白錦蹙眉道:“熊姥姥?”
玉羅剎冷笑道:“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熊姥姥,其實都是同一個人……是不是?公孫蘭?”
公孫蘭。
這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太婆,竟然就是傳聞中公孫大娘的後人,公孫蘭!
公孫蘭龇目欲裂,“玉……羅……剎……”
她看不清男人鬥笠下的臉,卻認出了這可怖的武功,這樣令人驚駭的武功,也只有如今的魔道第一人了!
江湖上的魔道第一人是誰?除了玉羅剎,又有誰敢自稱魔道第一人!
玉羅剎的手毫不留情的收緊,站在一旁的白錦清晰的聽到了脖子斷裂時發出的聲音,公孫蘭的口中噴出鮮血,那纖細的脖子被整個擰斷,在玉羅剎手中斷了氣。
玉羅剎如同丢棄垃圾一般,扔下了她的屍體。
他的身上,幹淨的滴血未沾。
玉羅剎看着白衣人,又驚又疑:“你沒事?”
白衣劍客只是搖了搖頭。
“可惜了。”
他說可惜,卻不知是在可惜一個高手就此隕落,還是在可惜這樣一個惡毒的女人竟繼承了公孫這個姓氏。
但無論如何,她都不該選擇在今天晚上出來害人,更不該在西園裏遇上他和玉羅剎。
他的聲音比以往要低沉一些,玉羅剎完全不關心公孫蘭可惜不可惜,只是覺得仍舊不大放心。
“真沒事?”
白錦點了點頭,“沒事。只是有些累了,我們回去吧。”
他們離開西園時,果不其然又看到了好幾具青年人的屍體,旁邊還散落着不少糖炒栗子,不必說,自然是被熊姥姥毒死的人了。
他們或許只是心血來潮想來嘗嘗糖炒栗子,又或許只是單純的想要幫幫那個被生活壓迫的可憐的老太婆,但現在再談論這些都已毫無用處了,因為他們都已經死了。
死在這個西園裏。
初唐公孫大娘的後人,竟是這樣一個嘲弄別人善心的惡毒女人。
他們回到的地方是一個僻靜的院落。
這個院落屬于萬梅山莊在五羊城的産業之一,事實上,這一路上白錦和玉羅剎落腳的地方大部分都屬于萬梅山莊,也算是二人委婉的向西門吹雪報了個平安。
西方魔教在中原的産業明面上并不多,大部分還是藏在暗處的,明處的産業全部劃給了萬梅山莊,兩方相加,勢力其實也十分龐大。
白錦回來後便說自己困了,房間裏的燈更是連點都沒有點,人就已經歇下了。
他一向少言寡語,玉羅剎卻偏偏覺得他現在格外的沒有精神氣。玉羅剎在自己的屋子裏洗淨了手,想了想,還是去隔壁敲了門。
無人應答。
他伸手一推,門就被順勢推開了。
屋內一片寂靜。
不對勁。
很不對勁。
玉羅剎快步走到床邊,就看見白衣劍客斜斜地靠在床頭,緊閉着雙眼,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
“道長?”
玉羅剎的雙手握住了白錦的肩膀,向來敏銳的劍客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又伸手探了探白衣劍客的呼吸,卻驚駭的發現——什麽也感受不到!玉羅剎用力搖晃白衣劍客的肩膀,失聲道:“道長,你醒一醒!”
沒有反應,簡直可以說是毫無反應!
“道長,白道長!白錦!!”
白衣劍客猛然睜開了眼睛。他一睜眼,就看見了一張近在咫尺的臉,慘白的、驚慌的、甚至是痛苦的臉……
為什麽要露出這樣的神色呢?
為什麽玉羅剎會露出這種神色?
心頭閃過這樣的疑惑,困意就再一次席卷了他。
他的手無力的搭在玉羅剎手背上,眼皮沉重的似有千斤重。
“沒事,讓我……睡一覺……”
“白錦,白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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