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你聽!”

白錦怔了怔:“……似乎是從地底下傳出來的聲音。”

沉重的石門拉開又關上的聲音就來自他們腳底下, 二人凝神細聽,果然聽見了緊接着響起的腳步聲。

白錦低聲詢問玉羅剎:“這裏有密道?”

玉羅剎臉色不愉的點了點頭:“有好幾處, 可是本座早已下令封鎖密道,誰還敢擅自出入這裏?”

平日裏有人陽奉陰違也就罷了, 他今日親自帶着白錦過來散心, 留守山谷的弟子中也不會有人沒眼色到此時過來打擾。

白錦哂笑道:“你說他會上來麽?”

玉羅剎看了他一眼,也意味深長的冷笑道:“不如就讓本座瞧一瞧這人究竟是做什麽的。”

…………

……

李玉函如從前一樣,推開密道門進入了山谷。他熟門熟路的一路走到種滿罂粟的花海,卻不見平日裏在此處灑掃的故人,一眼望去, 偌大的山谷竟是半個人影也沒有。

這是怎麽了?

他知道前陣子西域的局勢一片混亂, 如今玉羅剎回到西域主持大局, 一切才又慢慢地穩定了下來, 他特意挑了這個時候來,正是因為此時局勢穩定、且西方魔教暫時還顧不上這裏。

李玉函目光陰沉的看了一眼豔麗的花海,摸了摸懷裏的匕首,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裏找不到人,總會有其他找得到人的地方。

山谷裏景色宜人, 除了花海以外還有很多值得人驚嘆的美景。

石觀音本身就是個極愛美,也極注重享樂的女人。

最美的女人住在最美的房子裏,實在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她的山谷很美,不僅美在景色,連建築也一樣很美, 說一句瓊樓玉宇也不為過。

而她死後的這些年,西方魔教也将山谷中的建築保存的十分完好。

——因為他們的教主也是一個喜歡享受的人。

盡管教主二十年間也只來過這裏兩次,但保持它的美麗和整潔總是一個正确的做法,就如同今日,教主就毫無預兆的帶着他的情人——那位神秘的大宗師拜訪了這裏。

他們不僅拜訪了這處山谷,此刻還悄然跟在了那個奇怪的男人身後。

男人來到的地方是一座偏僻的院落,這裏有很多個同樣規格的院落,都是給石觀音留下的男寵們住的。

西方魔教并沒有将石觀音的男寵們殺死,也沒有将他們驅趕,因為這些男寵裏有幾個身份特殊的人,似乎與西域的幾個小國有些關系。更妙的是,他們都已經廢了許多年,早已變得不人不鬼,整日渾渾噩噩,玉羅剎一點也不介意留他們一命,也算是給那幾個王室賣個人情了。

留下來的男寵們每天掃掃地,種種花,日複一日的重複着枯燥的生活,這一過,就是二十餘年的時光。他們活的毫不起眼,毫無存在感,一旦出了山谷,恐怕就連他們的親人都不一定再記得他們了。

他們已經不再屬于外面的世界。

李玉函冷冷的問:“你們今天為什麽沒有去掃地?”

坐在榻上發呆的老頭子回過神,木然道:“誰說我們就一定要每天都出去掃地?”

他的聲音蒼老而嘶啞,語調也平板的過了頭,李玉函卻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他不相信這老頭的話,因為每一次來到山谷裏的時候,他都能看見老頭掃地時佝偻的背影,二十年,沒有一次例外過。

老頭目光混濁,瘦的幾乎脫了形,氣色也很差,看起來就像個半只腳踏進棺材裏的七十歲老人,可事實上,他如今也只是四十多歲、接近五十歲的年紀而已。

他看着李玉函,緩緩吐出了一句話,“你今日不該來的。”

李玉函問:“為什麽?”

老人答:“因為今天有貴客到來,我們都不可以擅自離開房間驚擾貴客。”

李玉函又問:“是什麽貴客?”

老人道:“不知道。”

李玉函冷笑,“左右不過就是西方魔教的貴客而已,他能到石觀音的故居做客,莫非是玉羅剎的情人不成?”

老人肯定的道:“你們又沒有藥了。”

“不錯。”

一陣沉默在屋子裏蔓延,過了好一會兒,老人才發出一聲嘆息:“我早跟你們說過,藥不能吃的太頻繁,你們如果可以一個月吃一次,甚至一年吃一次,或許就有戒掉它的一天,但你們偏偏不這麽做,偏偏就吃了二十年。你們現在吃藥的速度,簡直可以算是一天吃一次了。”

李玉函冷冷道:“話說的輕巧,可是你自己不還是一樣吃了這麽多年?”

老人道:“正是因為吃了這麽多年,我才快要活不下去了。我不像你們江湖人,身強體壯,還可以多熬兩年,我現在這副模樣,說我有八十歲都有人信。”

他說這一連串話的時候,語氣依然平板的毫無波動,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之間停頓的間隔也都是一樣的。

李玉函的臉龐稍稍扭曲,似是忍受着某種痛苦:“我有什麽辦法,她不吃藥,就會一直一直說胡話、産生幻覺。她害怕看到那些東西,我也不想看到她痛苦,所以我們不能不吃,我不僅要讓她吃,我還要陪着她一起吃。”

老頭子終于還是嘆道:“好吧,好吧。你跟我來,我将藥給你。”

李玉函道:“你為何就不能把藥方也一起給我?”

老頭道:“我不能給你。這害人的東西決不能流傳出去,他只能握在我手裏,你要知道,在我們幾個人裏頭,捏着這個方子的也只有我一個。”

“……我當然知道。正因為只有你手上有石觀音的方子,我們才不得不一直來找你。”

老頭掀開了布簾,走進了裏間,李玉函跟着他一起走進去,抱怨道:“你老眼昏花,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放錯藥量?”

老頭打開木頭做的櫃子,枯瘦的手從裏面拿出幾個瓶子,一邊回答李玉函的問題:“我也擔心我放錯,所以我每天都會看一遍方子,免得自己弄錯了。”

李玉函走到他身後:“這麽說,是有寫下來的藥方了?”

老頭蹙眉:“你問這個做什………!”

他猛然瞪大了眼睛。

冰冷的匕首準确的從背後插入了老頭的心髒,李玉函惡狠狠道:“有方子就好,只要有寫下來的方子,我就可以安心讓你去了。”

老頭瞪大了眼睛,緩緩撲倒在櫃子上,懷裏的藥瓶散落了一地,李玉函親眼看着他死了,才在屋子裏快速的翻箱倒櫃起來。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他就找到了一份疑似方子的紙張,再三确認後,他将藥方揣進懷裏,又拿了一塊布,将櫃子裏所有的藥打包成一個大包袱,腳步匆匆的離開了。

他原路返回,走入一條密道之後娴熟的在密道裏面打開了第二個密道,如此反複三次,又走了大約一刻鐘,他總算是出了這座山谷。

出了山谷,李玉函運起輕功,他年輕時也是個武功高強的少年俊才,幾十年過去,他的武功卻反倒退步了不少,至少輕功就沒有年輕時使出來的好看了,可他早已不在乎這些。

他在乎的,只有他日漸憔悴的結發妻子。

“……無眉,無眉,我回來了!”

躺在床上的嬌小女子艱難的撐起身體,她已從丈夫的聲音裏聽出了喜悅,他們心意相通多年,自然是立刻就明白是藥方到手了。她欣喜的幾乎熱淚盈眶,“好,好,太好了……這實在是太好了……”

李玉函将裝滿藥瓶的包袱一抛,激動的緊緊抱住了瘦弱的柳無眉,“這一下,我們就真的可以離開西域了,我們終于不用再東躲西藏,每天戰戰兢兢的過日子了。無眉,我們馬上就離開這裏,我們渡海到更遠的地方去,到西方魔教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玉羅剎再也不能害你了!”

窗外,被點名的玉羅剎無聲的做了個挑眉的動作,他身旁的白錦側頭看他,低聲問:“你在追殺他們?”

玉羅剎想也不想,立刻否認道:“本座近幾年追殺過的只有歲寒三友。”

白錦道:“那女子叫無眉,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無眉的女子?”

玉羅剎還是搖頭。

“從未聽說過。”

白錦沉吟道:“他們或許跟石觀音有些關系,我記得石觀音有很多女弟子,她或許就是其中一個,還僥幸活到了現在。”

玉羅剎似乎被這句話提醒了,他道:“等等……似乎有些印象。你記不記得當年有一個女人,是石觀音的親傳弟子,親自帶我教弟子殺入了石觀音的老巢。無眉,她似乎就是這個名字,柳無眉。”

白錦也回憶了一下,點頭道:“我好像也有點印象。可你為何要追殺她?”

玉羅剎也覺得莫名其妙的很,只能無辜的做了個攤手的動作。

屋子裏,忽有男人的聲音喝道:“是誰再外面?!”

玉羅剎沒說話。

白錦卻語氣淡淡的道:“玉羅剎。”

玉羅剎:“…………”

房間裏立刻沒有了聲音。

玉羅剎無語的看了白錦一眼,白錦卻只是向他微微一笑,被猝不及防坑了一把的玉羅剎故作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若有若無的白霧慢慢籠罩住他的身體,緩步走了進去。

李玉函神色悲壯,緊緊摟着柳無眉:“你還是來了。”

玉羅剎高深莫測的冷笑一聲,“本座為何要來?”

“因為你要殺了無眉。”

玉羅剎哦了一聲,語氣仿佛是在‘明知故問’一般:“本座為何要殺她?”

李玉函滿臉痛苦的答道:“因為無眉知道的太多了。我們知道,在你們眼裏,背叛過石觀音一次的人就一定會背叛第二次、第三次,所以你才不想留着她的性命。”

柳無眉在丈夫懷裏止不住的顫抖,她尖聲道:“你給我的解藥只會加重我的病情!我吃了解藥之後心悸反而更加厲害,那時候我就知道,你并非真心想要救我……我們躲躲藏藏二十多年,還要來西域尋求延緩痛苦的藥方,你……當真是比石觀音還要陰狠!”

玉羅剎啞然。

當年柳無眉說自己中了石觀音下的毒,向玉羅剎尋求解藥,并承諾幫助他們擊潰石觀音的勢力,可事實上,柳無眉根本就沒有病,她的病純粹就只是吓出來的而已。

所有大夫都說她沒有病,只有她自己不相信。

玉羅剎知道人一旦多想起來,也是可以自己吓死自己的。所以當年就意思意思給了柳無眉一份“解藥”,或許可以解了她的心病,卻沒想到柳無眉不但沒有把自己治好,反而還越來越嚴重,甚至主動吃起了石觀音的“藥”。

那哪裏是什麽“藥”,哪裏是什麽“藥方”,根本就只是罂粟做出來的“毒藥”而已,她作為石觀音的弟子,明知那藥的真面目卻還要主動去食用,可見是真的認為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

玉羅剎道:“當年本座給你解藥的時候,你是不是就覺得那解藥是假的?”

柳無眉的雙目已流下淚來:“是,我的确有這個猜測。因此我才十分警惕,食用前還給買來的畜牲喂過一顆,當時并沒有事,我便半信半疑的吃了。結果……我猜的果然不錯,你是打算慢慢地将我毒死,我當年若沒有察覺出不對,我如今肯定早就已經死了。”

玉羅剎忽然大笑起來。

他似乎是發自內心的感到好笑,為這對夫妻的愚蠢、也為這對夫妻多年的“共患難”感到好笑,他笑了好一會兒,笑得李玉函和柳無眉臉色鐵青,才忽然大手一揮,爽快道:“你們走吧。”

李玉函一愣,“你要放我們走?”

玉羅剎半真半假道:“你對柳無眉癡心不變這麽多年,也實在是個難得的癡情種,所以本座放過你們這一回。”

柳無眉蹙眉道:“世上哪裏會有這樣好的事?”

她還是不相信,她的心裏似乎永遠都充滿了懷疑,這世上她可以全然信任的,也只有一個李玉函而已。

正在此時,一個白色的身影也踏進了房內,冷冷的看向床上的夫妻二人:“趁着他心情好,你們走吧。”

玉羅剎扭頭看了那白衣人一眼,湊過去在他唇上蜻蜓點水的啄了一下。白衣人只是回以一瞥,接着十分鎮定的移開了目光。

柳無眉與李玉函皆是一愣,立刻想起了西域近日傳的沸沸揚揚的玉羅剎的神秘情人一事,又聯想到玉羅剎方才說的話,才終于理解了玉羅剎放過他們的理由。

愛情總是可以沖昏人的頭腦的,哪怕這個人是傳說中的玉羅剎,也同樣不會例外。

夫妻倆對視了一眼,道:“好,我們立刻就走!”

反正藥方也趕在花海被燒毀前到手了,不管玉羅剎的話是真是假,能多活一刻就是一刻,李玉函攙扶起柳無眉,只來得及拿了兩個包袱,夫妻倆便匆匆的騎着門外拴着的駿馬離開了。

待這夫妻二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遠方,白錦才問:“她當年當真沒有中毒?”

“千真萬确。”

“你那時給他們的解藥是什麽?”

玉羅剎感慨的一笑,答道:“面粉而已。”

白錦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她實在是聰明的過了頭。”

柳無眉根本就沒有中毒,玉羅剎給她的也只是稍作加工的面粉,她卻實實在在的病了這麽多年,還在根本沒有追兵的情況下提心吊膽的藏了這許多年,如今還對罂粟上了瘾……這命運實在是叫人唏噓。

“從她背叛石觀音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注定如此了。”玉羅剎似笑非笑道:“你說,當年石觀音騙柳無眉說她中了毒的時候,是不是就猜到了會有今天這個結局?”

白錦搖了搖頭。

“或許吧。”

命運無常,因果相報,誰又能知道呢?

玉羅剎道:“不想出來散步還能碰上這麽一件事,實在是掃興的很。道長,咱們回去吧?”

白錦颔首,“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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