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是夜,武後就将李令月喚到殿內敘話。李令月對此并不意外,她清楚,即便日後武後建了控鶴府,李治在她心裏的位置也未曾降過。以前她不了解母親費盡心機奪得帝位,臨終前卻主動要求以皇後規制入葬,現在想來應該是有愧吧。她阿耶阿娘間的感情很複雜,但确确實實是深愛過的。
李令月覺得這夜十分不妙,果不其然,她一入殿內,武後就将侍女遣走,直言不諱道:“你阿耶方才的話,你也聽到了。依娘看,薛紹是個好孩子,同你也算相配,你不若招他為驸馬吧。”
武後這話說得十分平淡,不帶一絲怒意,可在李令月聽來卻滿是逼迫,她當即軟了神色,目露哀戚,蠕動着嘴唇道:“娘,您又不是不知道,女兒對婉兒……”
“婉兒?”武後打斷李令月的話,看着女兒祈求的面容,神色倏然柔和下來,“阿月,你畢竟還小,又哪裏懂欽慕與愛的區別。婉兒是你接觸的同齡人中最特別的,她性格溫婉,骨子裏卻自有文人的風骨硬氣,巾帼不讓須眉。你覺得她很美好,美好到将你見過的其餘男子通通比了下去,故而心生欽佩,恨不得同她多多相處,知曉更多。你以為這是愛意——”頓了頓,武後的話語突然悵惘起來,她哂笑一聲,接道:“其實不過是對不凡者的一種崇拜罷了。”
李令月一直望着武後,她發覺在說這話時,武後的目光猝然深遠起來,仿佛在透着她看着別人。是以前的阿娘麽?李令月猜不出答案,她知道武後這番話是為了點醒她,讓她放棄,可她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又怎麽會放棄?
苦笑着搖了搖頭,李令月的眼裏滿是堅定,“阿娘,女兒明白的。婉兒自然是個優秀的女子,她值得人欽慕,可女兒對她不只是欽慕,而是更深的愛啊!欽慕只是覺得她很好,會很想和她相處,可愛卻是除此之外,還……還想……”
許是接下去的話太過露骨,武後再度出言打斷了她,“好了,你不必說了。”
李令月收了話語,她将朱唇抿做一條線,凄切地望着母親。武後的心一軟,她嘆了口氣,道:“若你執意要婉兒,待你成親後,阿娘可以将婉兒賜給你,讓她在你府上做個女史。”
武後已然退步,可李令月并不打算領情,還未思索,她便斷然拒絕了,“多謝阿娘好意,只是女兒不願。”
武後微蹙起了眉頭,模樣已有幾分不滿,李令月見狀,澀然一笑,解釋道:“阿娘,您知道婉兒的才學,她這樣出色的一位小娘子在我府內做普通女史,根本就是委屈了她。”
武後凝視着女兒,女兒小小年紀沒為與愛人相處而昏頭,反而還會挂記對方的未來,這還真是讓她另眼相看。只是,訝異的同時,她不由得警惕起來,若是女兒這麽做,不過是想在她身邊安插一個眼線,好掌握她的一舉一動,為李家抑或是她自己□□呢?
武後的神色再度莫測起來,她觑着李令月問:“你不想讓婉兒離開我身邊?”
李令月心頭一驚,沒想到阿娘想到了那裏,她的心思還真是深啊。動了動唇角,李令月盡量讓自己看上去真誠一些,對武後道:“若是可以,女兒真想讓婉兒離開。女兒不如阿娘,阿娘是全天下最不凡的女子,婉兒跟着阿娘才能發光,跟在我身邊,只會淹沒她的才能。女兒不想因為自己的私欲,毀了她……”
武後未置可否,她的神情依舊難辨喜怒,“你未免太過妄自菲薄了,能做到這點,你又怎麽會是個凡人。”她沒給李令月反駁的機會,繼而說道:“既然你不願婉兒入府,那娘也給你一個恩典。娘準你自己挑一個驸馬。”
終究還是要讓她嫁出去麽?李令月苦了神色,她将眸子阖上,心裏一片悵然:終還是要傷她的心麽?淚水順着眼眶傾了出來,李令月沉默着,任心揪做一團。良久,她才睜開眸子,用泛着微紅的眼睛望着武後,澀然笑道:“既然阿娘執意讓女兒嫁出去,那就請您擇日将武家的适齡兒郎都傳到宮裏來吧。”
“你要做武家的新婦?”武後顯然也未料到女兒會這樣說,她的唇角泛出一絲笑意,不論出于何目的,女兒滋要做了武家媳婦就算是武家人了,既是武家人,自然是向着她的。
李令月點了點頭。她已經答應婉兒不再看薛紹一眼,自然不會食言。選擇武家,除去知曉日後武後會逼她改嫁之外,也是為找個熟悉的好拿捏的,這樣她不同那人圓房或是做些什麽,他才不敢惹是生非。
武後不知李令月的用意,她只當女兒是在向她表忠心,目色一柔,她招了招手,似慈母一樣将李令月攬入懷裏,輕輕拭着女兒的淚水。她雖未開口,但心裏卻已篤定,若是未來驸馬敢置喙女兒與婉兒的舊事,那她決不輕饒。
※
翌日,武後便已元正将至為由,命人給武家子孫傳信,喚他們來宮中小聚。武家子弟并非皆住在京都,待到他們悉數趕來時,已是正月初五。
李令月坐在武後身旁,目光從在場的武家子弟面上一一掃過,多年未見,倒還是辨識得出。那個坐她對面毫不避諱直視自己的男人是武承嗣,也是當年武後曾想當她第二任驸馬的人,在他旁邊那個言語讨好,面色恭謹,眼神卻透着複雜的男人是武三思,他曾經意欲染指過自家婉兒,而這兩人也均是野心勃勃,意圖謀取皇位。
李令月唇角微挑,對着同自己舉杯的武三思冷冷一哂,略過那張笑容漸漸堅|硬的臉,在角落裏尋到了那個面容清俊,額首低垂的男人——她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
真是從小就是個軟包子。李令月腹诽,酒杯高舉,她對着武攸暨喚了句,“郎君,太平敬你。”
武攸暨被身旁人捅了下才反應過來,大唐最尊貴的公主殿下居然向自己敬酒了,他面一燒,心裏跳脫不已,顫着雙手握上酒杯,他高高舉起酒水已經撒了些的酒觞,顫着牙床道了句,“公主,請!”
李令月忍下心裏不滿,笑着飲了口酒,将酒杯往案上一置,看了武後一眼,便已身體不适先行離席。
她知道武後明白自己的意思,過不了幾日她便要被許配給那個好揉捏的軟包子了,她已經決定只是和他演一出婚禮,并不會做實際事宜,可眼下心為什麽還一揪一揪地疼呢?
眉頭輕蹙了蹙,她跨上馬駒,揚鞭一甩便開始無所目的地馳騁。
※
“啊!”
駿馬在宮裏的各個地方肆意奔馳着,不知不覺竟來到上官婉兒常去的院落,李令月聽到女子驚叫方才醒過神來,她連忙拉緊缰繩穩了馬匹跳下馬鞍。
“婉兒,你怎麽樣?有沒有傷到?”上官婉兒被馬驚得跌在地上,李令月屈身摟着她,攢着她的手,便是一頓檢查。
上官婉兒被這親近的舉動羞到,她微紅着臉,看李令月這樣擔憂,心裏隐隐有些感動。拍了拍李令月的手,上官婉兒苦笑道:“我沒事。你這麽急是要去哪?不是在赴天後的宴麽?”
李令月反手握住她的手,收了收臉上死沉的面色,莞爾,“看一群阿谀奉承的人,哪有看我家婉兒重要,趁着阿娘不在,走,我帶你四處逛逛去。”
沒有女人會不喜歡聽情話,李令月這樣一說,上官婉兒便颔首應了。李令月攙着她上馬,纖手摟上腰際,聞着上官婉兒的發香,一騎絕塵。
須臾過後,兩人在湖邊小路策馬徐行。李令月枕在上官婉兒的肩頭,上官婉兒微微一笑,想着之前李令月的話,随意問了句,“你方才怎麽莽莽撞撞的?是有急事,還是——”頓了頓,婉兒的話語突然輕了下來,“之前的宴會發生了些什麽,害你不悅了?”
李令月愕然,這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知道過些日子的事,可怎麽承受的來?心中思慮着,李令月沉默不語,上官婉兒當她是真受了委屈,側過頭,用臉頰輕貼着她,安慰,“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我攔不住你,但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慢慢來,我不急。你萬不可因我觸怒天後,同她生了間隙。”
婉兒這話讓李令月聽得更生愧疚,李令月緊了緊摟着婉兒的手,暗忖:與其讓婉兒從阿娘口中得知自己即将嫁與他人,那她倒不如直接開口。長嘆口氣,李令月似下定決心般對婉兒道:“婉兒,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你說。”
上官婉兒的聲音還是這樣輕柔,李令月再度深吸口氣,“婉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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