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女兒選了個自己不太看重的男人當驸馬,這讓武後有些憂悒,散了宴請,她便在院內踱步思量。幾個兒女中,她最喜愛李令月,她覺得李令月最像她,不愛紅裝愛武裝,落落大方,不遜男兒。她以為李令月會喜歡灑落英武的小郎君,沒想卻挑了個畏手畏腳的小白臉。猛然憶起自己還是李世民才人時,她也曾特意同年幼無知的太子親近,期以太宗甍後,不受寵的自己可以躲過在感業寺了此殘生的悲戚宿命。難道說——
她突然見着孤月倒懸的湖邊立着匹青骢駿馬,馬上還依偎着兩名女子,觀那身形應是方才告病退席的李令月以及本應在院內休息的上官婉兒。才方擇了驸馬,現下就和婉兒押呢,這個丫頭當真是還未清醒!武後蹙了蹙眉頭,她并不在意女兒是否遵守婦道,但她在意女兒對自己是不是陽奉陰違。她放不下權勢,這一生注定是要負了李治的,李治的身子已然若風燭殘年,眼下他最想見的便是女兒着紅衣出嫁的場面,這個要求并不算苛求,她要幫自己的夫郎完成祈願。
“太平——”武後喚着女兒封號,聲音不大,但在這靜谧的夜裏卻異常突兀。李令月聽罷,當即回過了頭,武後與她隔了片小花園,她看不清武後的神色,但憑這稱呼,她也知道武後心存了不悅,是不滿她深夜和婉兒獨處麽?擔心她毀了自己愧對男人最想看的婚事?
李令月自哂一笑,側首觑向上官婉兒,卻見着她的臉上隐隐露出幾分惶恐,纖手輕輕握住玉蔥般的手指,李令月貼在她的臉上,輕聲安撫道:“婉兒,莫怕,不會有事的。”說罷,她便先行下馬。
上官婉兒颔首輕應,順着李令月的攙扶也躍了下來。兩人一齊向武後走去,李令月握着上官婉兒的手,上官婉兒攢着李令月的心。
“阿娘。”
“天後。”
臨近武後的地方,兩人駐了步,不情不願地松開手,低身施禮。
武後打量着這兩個看着乖巧,內懷鬼胎的小姑娘,心裏兀自捉摸着,俄而,忽然溫和笑道:“夜裏風大,你們兩怎麽跑湖邊去了,當心再受了風寒。”
話裏有話,李令月聽出了內涵,這是在提醒她,裝病這招已經無效了。她趁機觑了眼武後,武後的臉上并未帶着怒容,然而卻也看不出歡喜。李令月垂了眸子,搶在上官婉兒之前恭敬回道:“女兒見那邊景色靜谧,就帶着婉兒去說了些私房話。阿娘放心,女兒這些日子都有習騎射,身子較之前硬朗多了。”
武後見她知趣,便也沒太為難,只颔首道:“你身子無礙,娘便安心了。”
李令月賣乖,讨好地笑,“女兒知道娘關心女兒。夜裏風大,您也早些回去,女兒和婉兒便先告退了。”
婚事還未向婉兒解釋清楚,李令月不想放棄這一機會。今日一去,說不定明日李治就要着手給她辦及笄禮。若是婉兒不知道緣由,以為她變心了,那該多心傷啊!
武後不知她的顧慮,只以為她是想與婉兒再度獨處,心裏存了要警戒她的念頭,這次自然不會讓她如願。
“婉兒與娘同路,便不牢你相送了。”武後關切地看着女兒道,“你身上穿得單薄,早些回去吧。”
李令月心懷不願,藏在振袖裏的手攢了又緊,她踟蹰了片刻,終還是決定以大局為重,暫時不要忤逆武後。
“是,女兒告退。”恭順地垂了首,李令月翻身上馬,向寝宮走去。馬蹄踩在石板路上嘚嘚作響,沒走幾步,她忽又緩了速度,偷偷回過了頭。那抹倩麗身影早已被衆多随從掩蓋,她回望着人群,将千言萬語悄悄藏進了眸裏。
※
得知愛女已擇佳婿,李治甚是欣喜,即便驸馬姓武且無功績,他也允了。翌日,他便命司天臺擇了個良日給小女兒辦及笄禮。
後宮女人多,太平公主将要許婚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宮內。宮裏有些身份的人,得空見到李令月少不了要奉承恭賀幾句。李令月淡淡颔首,面上不顯喜悲,心裏卻揪作了一團。消息還是在她要告訴婉兒之前傳了出去,那丫頭素來喜歡多想,有苦也不說,眼下會不會躲在哪裏暗自神傷呢?
她想要親自去看個仔細,但聽眼線說上官婉兒一直在武後身邊處理政事,時機不宜,想法便禁不住有些陰暗了。莫非是阿娘不想婉兒見她,想要她二人生了間隙?
若是這樣,那她就偏不讓阿娘如願!李令月的眸子黯了下來,她有了思量,若是婉兒今日未來給蘇慕凝授課,那她就已凝兒功課不會為由,光明正大的找婉兒去。
所幸在蘇慕凝上課時,上官婉兒來了,由此母女針鋒相對的場面暫時被壓了下去。李令月一直在書房候着,此時一見婉兒來了,連忙迎了過去,順便還遞給了蘇慕蓁一個眼神。蘇慕蓁識趣,牽着妹妹就退了出去。
李令月握着婉兒的柔荑上下端詳,婉兒的眼眸依然明亮,沒有一絲的紅腫,顯然并未哭過,看她這樣關心自己,竟還笑着調侃起來,“怎麽了?我來給凝兒授課,你倒把她給轟出去了,莫非你也有難題要求教我?”
唇角微翹,帶着笑的痕跡,看上去确實與往常無異,若是旁人大概覺不出上官婉兒的心思,可李令月認識她兩世了,她很清楚,婉兒的心思藏得很深,此時雖是在笑,心裏怕是恨不得讓她把事情說清楚呢。
李令月點了點頭,臉上浮了層淺笑,模樣真誠地回道:“是,阿月有件事要求教上官先生。”
“你說。”上官婉兒臉上的笑容不變。
“有個大家族的小女兒愛上了一位文采不輸男郎的女先生。小女兒想和女先生在一起,一生一世一雙人。奈何小女兒的父親卻盼望女兒出嫁,小女兒的母親本來有些松口,但見着夫郎身子日漸病重,也改了弦。她給小女兒施壓,讓她出嫁。母親□□,小女兒幾番懇求均無果,無奈只好應允。但好在母親給了女兒一個承諾,讓女兒自己挑選夫郎。女兒得此機會,便選了個性子好揉捏的,打算日後晾着他。小女兒覺得這樣負了女先生,對不住她,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李令月眉一彎,眸子裏韻了幾分懇求,問,“婉兒,你說小女兒該怎麽辦呢?”
上官婉兒微怔,默了片刻,忽而攢住李令月的手,柔聲道:“父母之命不好忤逆,何況小女兒代表的還不只是自己一人。将事情說清楚,女先生會明悟的。大家族裏的小姐成親非是小事,小女兒理應顧及各方顏面,安心成婚。至于女先生……”
見李令月聚精會神地聽着,上官婉兒忽然收了話頭,嬌俏笑道:“你只問我小女兒該怎麽辦,我已經告訴你了。快去将凝兒喚來,我還要給她授課,昨日的課題難了,想來她應該有很多題要問我。”
李令月應聲,雖然不舍,但還是退了出去。她知道上官婉兒的性子,她不說,就一定有不說的道理,還是會怪她吧。踏出書房的一瞬間,她甚至後悔了那個決定,她想把婉兒留在身邊,哪怕只做個普通女使。可轉念一想,她卻又飛快清晰過來,她不能這麽做。
若婉兒只是公主府的女使,她定登不上帝位,她一個公主沒有擇女驸馬的權利,而她的婉兒也只會和她做一輩子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侶。她是公主身份尊貴沒人敢說什麽,可婉兒一個女使便不一樣了,她萬不可如此。婉兒留在宮裏,即便武後現下會懷疑疏遠,但久而久之定會成為武後不得為之的心腹。這樣她稱帝更有希望,也更有可能轉變百姓的念頭,讓婉兒正大光明地嫁給自己。
還是要忍。婉兒,等我。默嘆口氣,李令月邁出門檻,懷着滿心悵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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