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各色奇葩(3)
半個小時後,尚月出現在尚家大門。
開門的是柳嫂,尚月嘩地一下抱住她,“柳嫂,過得好嗎?想不想我?”
柳嫂大呼道:“阿月,你回來了!”
“嗯。我媽在哪呢?”
“夫人在廚房,老爺和大少爺二小姐都在書房。”柳嫂一邊念叨,一邊給她找拖鞋,“海少爺和碧小姐也來了。阿月你也真是的,這麽久才回來一趟,害得柳嫂一直想你。”
尚月笑道:“行了,你去廚房幫忙吧,我先上去了。”
走到二樓書房門口,尚月不自在地理理劉海,正想敲門,門嘩地從裏面打開,尚峰從走裏面出來,看見尚月,仍舊千年的面癱,“回來了?”
尚月收回舉在半空的手,“大哥。”
尚峰點點頭,徑自往走廊另一頭走去。
尚月不以為意,敲門進去,看見尚世靜和尚雪對坐着,眼角瞟到尚雪來不及舒展的眉頭。她在茶幾前站定,“爸爸,二姐。”
尚雪應了一聲,連頭都沒擡,只翻着雜志。
尚世靜打量了她一眼,“你這穿的是什麽?”
尚月低頭看身上淺色的套裝,“今天去面試了。”說着又悄悄扯平翹起的衣角。
“誰準你去的?”尚世靜啪地将手裏的文件夾丢在茶幾上,語氣不見起伏,可房間裏的氣壓驟低。
顯然動怒了,不過尚月已經習以為常,淡淡道:“我成年很久了。”做什麽事都要家長批準,又不是在讀幼兒園。
尚世靜冷笑,“骨頭挺硬的。去的哪家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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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宇。”
尚雪終于擡頭,眼神中透露着些許詫異。
“還挺有能耐,”尚世靜顯然不想再談,揮手道:“你先出去。”
走到門口,尚月悄悄舒了口氣。即使知道這事沒完,起碼坦白這一關先過了。
尋到廚房,她一眼就望見徐意寧的側影。那個完全看不出歲月痕跡的女人,正低頭細致地雕刻着什麽東西,夕陽從窗外打進來,美麗得像一幅剪影。尚月想,果然認真的女人也很有魅力。
知直到徐意寧放下手裏的刀,尚月才伸手接過那件完成品,“好可愛。”是用白蘿蔔雕的小兔子。
徐意寧笑道:“什麽時候進來的?吓了我一跳。”
“有一會了。”
徐意寧見她一直擺弄着手裏的小兔子,問道:“喜歡嗎?”
尚月将它放在盤子裏,“小時候挺喜歡的。”
只是小時候,現在未必了麽?徐意寧臉上閃過一絲尴尬,勉強一笑,雙手才搓搓圍裙,又轉身催促道:“柳嫂,動作快點。看看那個湯好了沒……”
看着她假裝忙碌的背影,尚月無奈地搖搖頭。還是這麽不會掩飾,怎麽在這個家活到今天的?“媽媽,”尚月道,“要我幫忙麽?”
徐意寧将她往外推,“到飯廳等着吧,快吃飯了。”
不多時,餐桌上坐滿了一桌人。
徐意寧對尚世靜笑道:“好久沒有這麽多人一起吃飯了。”
尚世靜道:“但凡有人多想着家裏,就用不着這樣湊人數。”
徐意寧聽出話中之意,臉色沉了沉,賭氣将夾了一半的菜拐了個彎,送到尚月的碗裏,“阿月,多吃點。”
尚世靜當着幾個孩子的面,臉上挂不住,不由得哼了一聲。
徐意寧斜眼看他,忍不住笑了,也往他碗裏夾菜,小聲埋怨,“瞧你……”
程碧最先破功,“寧姨還是這樣,我都起雞皮疙瘩了。哥你呢?”
程海道:“我習慣了。”程海和程碧是姨媽的孩子,也是差不多大的年紀,偶爾會來串門,徐意寧和尚世靜的相處模式他們自然很清楚。
尚月噗地一笑。
程海瞟她一眼,狀似不經意道:“說起來我都有三個月沒見過阿月了,在忙什麽呢?”
“畢業生能忙什麽?找工作呗。”尚月不以為意。
程碧訝異,“你不回家裏的公司,還要在外面找工作?”
尚月望向面無表情的尚世靜,和稍顯緊張的徐意寧,淡淡一笑,“總要獨立一次。”
程碧又道:“這話我可不是第一次聽見了,當初你要搬出去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所以,這是我的人生信條。”尚月慢條斯理地應對。
“你現在還在跟人合租那廉價的公寓嗎?”
“那裏住得很舒适。”
程碧又道:“找工作很困難吧?聽說現在畢業生都很難找工作。”
“的确不容易。”
“一定很辛苦吧,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去找這種罪受。”
受不了程碧不斷的挑釁,尚月歪頭看她,“你真的不明白?”
程碧一愣,不由得讪讪地住了嘴。她怎麽會不明白,當初尚月搬出去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看過熱鬧的。
程海見妹妹碰了釘子,也不好再繼續這個話題,于是狀似漫不經心道:“看今天的打扮,是面試去了吧?”
尚月艱難地咽下嘴裏的排骨,才答道:“嗯,下個星期就上班。”
尚峰第一次聽說她要上班的事,擡眼看了她一眼。
“真的要去別家上班嗎?叔叔也同意嗎?”程海望向尚世靜,一副期待的樣子。
尚世靜淡然道:“總要回來的。”
尚月面上波瀾不驚,心裏卻打了個突。尚世靜的手段不是沒有領教過,實在令人終生難忘。于是沒有說話。
程海又道:“怎麽吃飯不換件衣服?”
果然兩兄妹,剛才程碧還嘲笑她打扮老氣橫秋。尚月暗暗郁悶,又不是我爸,管我穿什麽衣服。
尚雪冷聲道:“家裏哪備有她換洗的衣服。”
習慣了尚雪不時的冷語,尚月并不介意,只是這種情況最好不要開口,免得多說多錯。
程海兩兄妹交換了一個眼色,默默地低頭吃飯。連徐意寧都變得尴尬起來,不知所措地望着尚世靜。
一時間沒有人接話,氣氛驟然變冷。
過了一會,一直沒有說話的尚峰突然開口道:“文森明天從美國回來,會在我們家裏住幾天。”
看見有人解圍,徐意寧忙道:“終于要回來了啊,房間老早就準備好了,一直在想什麽時候才來。你們幾個從小就一起玩,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什麽樣了呢。”
尚峰淡淡道:“明天不就知道了。”他放下筷子,用紙巾拭了拭嘴角,“我吃好了,大家慢用。哦,對了,文森托我帶句話,他說很想念尚月。”說完,不理會衆人莫名的目光,徑自上樓去了。
所有人都看着尚月。
尚月納悶地咬筷子,她有什麽地方值得想念的?他倆好像不太熟吧?她甚至連他的樣子都快記不起來了。
程碧好似羨慕的樣子,“看來尚月和文森的感情很好呢。他知道你進過醫院嗎?”
話音未落,程海低喝了一聲,“阿碧!”
程碧自知發言失當,臉色紅了起來。
尚月撇了撇嘴角,不置可否。
徐意寧面上一僵,勉強笑道:“阿月明天和哥哥一起去接機吧。文森一定很高興。”
尚月下意識地想拒絕,又看到徐意寧期盼的眼神,“不”字又咽回肚裏。徐意寧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尚月幾乎很少回家,眼前卻有一個機會能留住她,多看幾眼也是好的。
尚世靜盯着尚月,“你媽跟你說話呢。”
尚月默默告訴自己,那是我爸,即使再怎麽不可親近,那是我親爸,我親媽。自我催眠完畢,才微笑道:“我會去的。”心裏卻暗暗吐出五個字,真,的,很,不,爽!
結束了相對艱難的晚餐,尚月被“請”進書房。
茶幾上擺着幾杯徐意寧泡的精致的清茶,散發着袅袅茶香。
“今晚會留下來吧?”徐意寧期待地望着她,“我給你買了好多衣服,想讓你試試呢。”
尚月道:“下次吧,我還有事。”
徐意寧臉上明顯寫着失望,“非走不可嗎?”
“是啊,和朋友約好了。”
尚世靜道:“朋友比你媽還重要?”
尚月故作疑惑道:“爸爸難道是要我爽約嗎?”
尚世靜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能啊,”尚月一笑,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我從爸爸這學到的第一個道理就是,做人要守信。答應了人家,就一定要做到。”
“是嗎?那我有沒有教過你要尊老敬賢?”
“抱歉了,這點我還沒學到。”
“伶牙嘴俐一向是你的專長,”尚世靜平淡道:“年輕人,要悠着點,太滿了,就溢了。”
“不是已經溢過了嗎?等我碰壁了,自然會回頭的。”尚月起身,将包背起,“如果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尚世靜道:“尚月,任性要有個底線,我給你時間把工作辭了。”
走到門口的尚月沒有回頭,手卻不自覺地捏緊了提包,“工作我不會辭的,要怎麽做随便您。您也可以再次将我身邊的人趕盡殺絕,說不定到時候,我還會跪在您面前,求您不要這樣對我。”說完不再理會徐意寧的呼喚,大步走出了書房。
徐意寧征征地望着空蕩的房門,眼眶漸漸泛紅,許久,淚珠終于滾落,“你又這樣!你又這樣!非要她離開我你才滿意是不是!”
尚世靜嘆道:“她恨我。”
徐意寧泣道:“你不可恨嗎?哪有這樣對自己女兒的?”
“過鋼者易折,”尚世靜離開沙發,踱到窗前,緩緩道:“一旦戰争開始,就是腥風血雨,總要有人被毀滅。”
徐意寧呆了半晌,忘了哭泣。
夜色寧靜,尚世靜默默地望着窗外,身上漸漸散發出一股肅殺之氣。
“世靜,你不要這個樣子,”徐意寧從背後摟住他,“我害怕。”
管理這麽大的家業,年過半百的尚世靜絕對不簡單,連同行都忌諱三分。即便摸不透他的脾氣,說一不二這一點,大家都是已經領教的。
而尚月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本來自身就天資聰穎,可總是與家人保持着淡淡的疏離。徐意寧不是不知道,她不喜歡這個家。也許是作為一個母親的失職,對尚月來說,她對她并沒有所謂的“養育之恩”。
何其可笑,一輩子順風順水春風得意的徐意寧,卻與自己的女兒形同陌路。“我怕,有生之年都得不到她的原諒了。世靜,你會後悔嗎?當初你曾做過的,或者以後将要做的。”
尚世靜沉默半晌,默默地轉身将她摟在懷中,“從接管公司那一刻起,我早已經放棄了後悔的權利。”
三十年前的他何曾不張狂過,只不過成長的蛻變都是伴随着疼痛降臨,當他迅速成熟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就早已忘記了叛逆的初衷。
每一個孩子,都要經歷一次這樣的疼痛。
“你希望阿月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嗎?”
“我什麽樣?”
徐意寧想了想,“誰知道呢,老狐貍樣呗。”
尚世靜微微笑了一下,“不,我不希望她成為一個狡猾的人。她生活的環境太複雜,我只希望她有自保的能力。”
徐意寧低聲道:“她已經做得很好了。”
“還不夠。”她太驕傲了,她用天真的想法構築着自己的理想世界,這會影響她對殘酷現實的判斷。“必要的時候,我會幫她成長。”
徐意寧直起身子,離開他的懷抱,聲線沉了下來,“你對她太殘酷了。”
“她需要。”幼鷹要推入深谷,才學會飛翔。
“她不需要!她本來可以活得好好的……”徐意寧目光漸漸迷離,好像在回憶着什麽,“我永遠忘不了,阿月進醫院的那幾個月,她呆滞得像個布娃娃的眼神。那時她才十五歲,卻經歷着這世界上最殘忍的事。這一切,都是我害的。世靜,我們真的是她的父母嗎?”
尚世靜沉默地點燃一只香煙,煙霧緩緩升騰,消散在空氣中。
他沒有說,将來有一天,也許你會知道,世界上最殘忍的事,并不止如此。這個世界如此詭谲,明天要發生什麽,誰也說不準。誰能為誰護航一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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