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求醫
林平之醒過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感到了身邊另一股氣息的存在。他先是全身一緊,但感覺到旁邊那人均勻綿長的呼吸,又嗅到一股極淡的酒味,也就慢慢放松了下來。令狐沖跪坐之姿,倚着牆壁本來也睡不安穩,敏銳地察覺到了身邊人氣息的微弱變化,也就醒了。
林平之板着臉,沉聲問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還有點犯困的令狐沖晃了晃腦袋:“不是你自己叫我別走的嗎?”
“你,你胡說,我什麽時候……”林平之急得漲紅了臉,看着不像惱怒,倒似是……
害羞了?
令狐沖差點沒“噗嗤”一聲笑出來,他強忍着滿面的笑意回答:“好好好,是是是,你什麽都沒說過,是我自己吃飽了撐的,不愛高床軟枕,就愛坐在地牢裏睡覺。”他頓了頓,又柔聲道:“行啦,我這就出去,幫你打點洗臉水來吧。”見林平之并未拒絕,他又是一陣沒來由的高興,順手揉了揉林平之的頭發,一邊跑出去一邊朗聲道:“我一會兒就回來,別哭了啊!”
“令!狐!沖!”林平之咬牙切齒地罵着,臉上卻泛上了一絲極淺淡的笑意。
令狐沖心情大好地在地道中穿梭,冷不防被黑暗中一雙幽幽發光的眼珠子吓了一大跳。他連忙穩住心神全神戒備,只見莫大慢悠悠地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罵了聲:“小混蛋。”
“嘿,嘿嘿,莫大先生,小子照顧不周,多有怠慢,還請您海涵啊。”令狐沖窘迫地賠着笑臉,朝這位适才被他完全抛諸腦後的“貴客”一疊聲地道歉,“竟還勞您在這陰濕黑暗的地兒等了我小半天,您怎麽不上去呢?”
莫大差點沒抄起胡琴照他腦門來一下:“呸,老夫做什麽巴巴地在這兒候你半天!你這地方誰修的,這大門左一扇又一扇的,沒有點機關消息上的本事還真出不去。”令狐沖尴尬更甚,趕緊恭恭敬敬地頭前帶路,把莫大送到黃鐘公房內,差人奉上一盞明前,請他再稍耽片刻,自己則是燒了些熱水拿了面盆手巾又鑽了回去。莫大見滿室珍奇曲譜,也頗怡然自樂,倒不再與他計較。
沒過多久,令狐沖又帶着那一臉莫名欠揍的笑容出來,将銅盆随意往架子上一擱,就坐在了莫大面前,莫大抽空掃了他一眼,發現他眼中兀自還有幾線血絲。
“我記得那孩子只是雙眼不好使了,怎麽如今看來,似乎手腳都不靈便了?”莫大啜了一口茶,問道。
這一下可戳到了令狐沖的痛處,他那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良久才深吸了一口氣回答:“他的手筋腳筋都是……都是我親手挑斷的。”
莫大一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桌子,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半天,令狐沖才硬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問道:“莫先生适才,這究竟是……”
莫大搖了搖手:“沒什麽,只是我瞧那孩子心事郁結,堵在心口裏老不發洩出來,血脈氣息不暢,時間一長對身子肯定大有損傷,就以樂曲為引,輔以內力,強行破開一個口子讓他有個宣洩的契機,雖然乍看之下又是吐血又是心神不穩的,于他實是多有裨益的。”他瞄一眼令狐沖,了然道:“怎麽,瞧你剛才在裏面那架勢,難不成還疑心我害你師弟嗎?”
“不敢,不敢。”令狐沖嘻皮笑臉,“只是多日未見,莫先生于醫術一道上眼看是頗有心得,在下倒是很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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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老弟過獎了。我這也是新學的手藝,本也沒有萬全的把握,只是胡琴音色本就哀凄,你那師弟心中郁結的又多是悲戚之情,再加上我曾聽你說起他的事情,知道他百般愁緒的源頭,故而多用南調,又兼他畢竟內力尚淺,這才奏功。若是令狐老弟你這般內力深厚的人物,怕是老頭把弦一根根都拉斷了也無濟于事啊。”莫大如此謙虛着,臉上卻是難掩小小的得色,“老夫雲游至京師地界時,機緣巧合地認識了一位精通歧黃之術的小朋友,在他處盤桓多日,也不免耳濡目染了些。”
“哦,精通歧黃之術?能得莫大先生如此稱贊,想必造詣不凡?不知與平一指平大夫相比如何?”令狐沖一個激靈,忙坐正身子追問。
莫大瞪他一眼:“平一指神醫之號天下聞名,世上若有能出其右之人,豈會籍籍無名?”
“是,是,我一時失言了。”
“不過嘛……”莫大又捋了捋胡須,“他雖尚且未能超過平一指,但也差不多了。”
令狐沖哭笑不得,随即又斂容正色,給莫大杯中再斟上些茶。莫大見他這副模樣,哪裏還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未等令狐沖開口便搶先道:“你是不是打算找人給你那小師弟治眼睛?”斷筋難續,但這因毒失明未必沒有救治之法,可早先令狐沖任盈盈二人便為林平之請過杭州當地的名醫,他中毒日久,大夫也是面露難色。那時二人對林平之怨憤尚深,見大夫如此反應,也并不再上心了。但今時不同往日,令狐沖為林平之幾可費盡心思。若真遇見了妙手回春的神醫,能讓林平之重見光明也勉強能算作一點補償,令狐沖打的大概就是這麽個主意。
“我那小朋友啊,居無定所的,也不知如今還在不在京師了。只是你們若要找他,最好還是去各大酒樓多多尋訪,說不定會有些線索。”
“這倒奇了,一個大夫既不開醫館藥鋪,卻也不是結廬避世,怎麽竟像是個纨绔樣子?要說是個公子哥也不對,哪有四處流浪的公子哥兒啊?”令狐沖不解。
莫大慢條斯理道:“你這小老弟,月餘不見性子越發急了。我幾時說這位小朋友是大夫了?”
“不是您說……”
“我只說這位小朋友精通醫術,可沒說他以此為生啊。”莫大觑見令狐沖微帶惱怒又不好發作的樣子,終于是将他戲耍夠了,說道,“我這位小朋友姓賀,做的是走南闖北扮盡千般人演盡萬般事的營生。再多的我卻也不知,你們若是尋他,向酒樓戲園打聽賀老板便了。我遇見他時是在京師浮生酒坊,但聽聞他在一個地方最多待不過兩三個月,想來已經是離開了。”
令狐沖暗暗記下,又想起平一指那“殺人名醫”的名頭來,不禁打了個寒噤,追問道:“只是不知這位賀小神醫可有什麽特別的講究喜好?萬一無意之中得罪了他,豈不是大大糟糕?”這本領越大的人往往脾氣越怪,還是事先打聽好的為妙。
莫大剛想喝口茶,卻發現杯中茶水已有些涼了,只得放下:“這你大可不必擔心,我這小朋友和氣得緊,心腸也是很好的,只是為人有些小機靈,倒是頗似我那劉師弟。你若真能找見他,報我的名號他定會盡心。不過嘛,這位賀老板确是對孔方兄情有獨鐘,你若能再備上重禮,想來也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令狐沖千恩萬謝地送了莫大回房,随即便開始盤算此事。若是延請此人,山高路遠難免不出什麽差池,但若送林平之入京,身邊也無甚真正可信任之人,且少不得要傳到盈盈的耳朵裏。莫非……自己得親自跑一趟?假托出門游山玩水,再想辦法暗中把林平之帶出去,以他觀察啞仆所見,料來也不是會去多管的。如此看來,倒是可行。
他已經開始想着寄予盈盈的書信中該怎樣說,對莊中諸人又如何交待。等籌劃到如何将林平之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出去,他才驚覺自己在幹什麽,這是在竭盡全力欺瞞盈盈啊!他,他怎麽可以……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對了,莫大!便托莫大去辦此事,自己也可放心許多,更不會覺有愧于盈盈。眼見夜色已深,也不好打擾客人休息,令狐沖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去拜上莫大,軟磨硬泡總是請他應允此事才好。想罷,他頓時覺得渾身輕松了不少,終于是睡了這些天來第一個好覺。只是他若知道第二天早上,他神清氣爽地走進莫大的客房時,只能見到一紙留書的話,怕是就連枕頭都不敢沾了吧。
這個莫大,令狐沖暗恨一聲,游迅叫什麽滑不留手啊,這綽號分明應該給了這前任衡山掌門嘛。來無影去無蹤的,任他什麽兇險的情勢都能把自己擇個幹淨,這回早料到自個兒得攤上這苦差事,當機立斷跑了個一幹二淨,片刻都不帶猶豫的。
罷罷罷,天意如此!令狐沖認命地一拳砸在桌上,抖下梁上多少灰來,落在他腦袋上。他随意地拍了兩記,一撩衣擺坐下來,提筆就給盈盈寫信。若是幸運,真能尋得這位賀神醫治好林平之的眼睛,那時自己再返回梅莊,向盈盈說明原委,她也就不會生多大的氣了罷。
事不宜遲,當下他就着手收拾起行李來,除換洗衣物及日常所需之外,還帶足了銀票金葉子,想想不保險又拿了兩件據說極貴重的玉飾——他自己當然是不懂的,還都是盈盈告訴他的——同丁堅詳細講了自己要出門游玩,歸期不定。他又給沖虛、方證、儀清儀琳等人備了數箱禮物,眼看騎馬是不行了,便用上了府中的大馬車。馬車裝好行李就停在院中,只等夜深人靜令狐沖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林平之帶出來安排到車上,第二天清早便要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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