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旅程

整個過程中林平之難得的一言不發,聽憑令狐沖将自己打橫抱起帶出了地牢,任他左一張褥子又一張軟墊地鋪着,又将自己東擺西擺以圖能在一堆行李後頭藏得更好。令狐沖被他這種不尋常的沉默弄得心裏發毛,卻也不能丢下他一個待在車裏,只得陪他一塊兒坐在大車裏頭,聽得林平之呼吸漸勻,又過了一個時辰,眼見東方泛白是下人們起身的時候了,這才摸回了自個兒的屋裏。

一切都如同他所料這般,瞞天過海地就這麽離了梅莊。令狐沖掀開點車簾,見林平之已經醒了,便試圖和他搭兩句話:“你昨晚…睡得可還好?”

“不好,硌得慌。”

令狐沖倒是放了心,開口就這麽嗆人,看來還是個正常的林平之。

“好好好,是我對不住你,我向林公子賠罪。可我不是早向你說明白了,若是讓下人們知道了,那就等于是讓盈盈知道,她對你還有些誤會,我且等日後再向她解釋吧。”

林平之冷哼一聲:“你這般費盡心思,瞞着你這位任大小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他忽覺失言,頓時住了口。

令狐沖卻不知怎的,這些天來專喜歡逗他,故意接着他的口說道:“是什麽?難不成我還敢有負于盈盈,另外藏起一個美嬌娘麽?林…公子你美倒是美,只怕跟這個嬌字不能有半點聯系,要說是辣椒的椒我還信。”

林平之聽他出口近乎調戲,不禁愠怒起來,可聽到最後一句辣椒雲雲又不免好笑,故意板着臉道:“上一個對我這般出言不遜的是餘人彥,被我一匕首結果了性命。”

令狐沖正想着該怎麽接他的話,卻聽林平之幽幽道:“你說,我要是當時能忍下來,是不是爹爹媽媽他們就不用死了?明明是我不好,為什麽偏偏只有我活下來了?所有待我好的人都死了,就剩我一個了,還不如,還不如當時便讓我被餘人彥殺了的好。是不是這世上的事,總是忍着的好?可我爹忍了一輩子,最後卻那樣慘死,這又是什麽緣故?”

令狐沖一時語塞,半晌才回:“是我不好,你要是氣不過,半點都不必忍着,盡可以罵我打還我,我,我總不會是餘滄海那樣人吧?”

“拜餘滄海所賜,我如今在這世上無親無故,無友無朋。你若要學他,大概也就只好自殺了。”林平之有些出神。

令狐沖反應了一會兒,這才明白林平之最後一句話裏的意思,沒來由的一陣高興,用力揚了幾下馬鞭子,馬兒吃痛頓時跑得快了許多,林平之在車中颠得厲害,支起胳膊穩住身子,氣得吼道:“令狐沖你吃錯藥了啊?”

是夜,二人投在了一處小客棧裏,令狐沖想了想,還是只要了一間客房,囑咐了夥計稍等片刻,這才提起随身包袱長劍,回到大車裏背起了林平之。兩人不免都有些尴尬,可林平之如今的狀況,根本連站立都做不到,更別提在別人的攙扶下走路了。二人大車趕路,不便準備輪椅,而林平之上臂筋脈俱斷,也根本用不得拐杖,只好倚仗令狐沖。他有幾絲頭發因為旅途颠簸散亂開來,輕飄飄地搭在令狐沖頸間,叫後者癢得很。

令狐沖來到房間,先輕手輕腳地扶林平之在床上躺好,囑咐了店小二燒上兩桶洗澡水來,又私下裏給人添了幾角碎銀子。夥計收了銀子,忙不疊地答應着,眼睛不住往床上那位紫衣客官那兒撒麽,心裏嘀咕這姑娘真是美得天仙下凡,可怎麽身量竟比這身邊的公子還要高上些。令狐沖見他眼神,一邊說着要油燈不要蠟燭,一邊不動聲色地往床邊移了半步擋住他的視線。夥計也是個乖覺的,連忙借着準備洗澡水的理由退了出去,臨了還問是不是要備些飯食,令狐沖要他随便弄兩個清淡小菜,就把他打發出去了。

開始他也并沒有多想,直到兩大桶熱水送進來了才覺得不對,林平之雙臂筋脈齊廢,根本沒法自己擦洗身子,這活顯然只能落在自己身上。他偷眼瞧瞧林平之,見他面色平靜,也不知有沒有意識到這茬,于是盡量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說明了情況,末了問了一句:“我,幫你把衣服脫了?”

嘿,瞧這話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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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之竟還是一副渾沒在意的樣子,只随口應了句“多謝”,又不說話了。令狐沖見他整個人懶噠噠的,心神也不知飄到了什麽地方去,随意地攤在那裏俨然是任人施為的架勢,不禁腹诽了幾句,可又想他如此配合總比兩人百般尴尬的好,也就沒有說出口。他幫林平之褪下外衫中衣,就留了條亵褲,又把他抱起來慢慢放到浴桶裏,整個過程中林平之都異常乖巧,只是在入水的時候下意識捉緊了令狐沖的手臂。

令狐沖将兩個袖子卷得高高的,搬了個凳子坐在旁邊,用手巾一下一下仔細地擦着。林平之擺明了一個字也不想說,令狐沖就不上趕着自讨沒趣,一室靜谧,只有柔和的水聲融進了明黃色的燈火,別樣的溫暖。這場面讓人不由得懶散起來,甚或想要舒服地打個哈欠伸個懶腰。令狐沖撥開林平之披在身後的長發,露出他的脖頸。兩個多月不見天日的生活讓他的皮膚愈發白皙,在晃動的火苗的照射下,幾乎能反出晶瑩的光來。而被熱水一蒸,這羊脂一般的顏色上又泛起胭脂的色澤來,令狐沖凝視片刻,呼吸竟急促了幾分。

這時候,林平之身子猛地一顫,令狐沖手一抖,以為自己剛才的反應為他所察,面上大窘,卻見林平之只是沒事人一樣的又成了剛才不言不語的樣子。令狐沖摸不着頭腦,只好繼續相對無言地幫他擦洗得幹幹淨淨,只是在到下半身的時候頓了片刻。他不動聲色地跳過了那個地方,兩個人也心照不宣地繼續保持着沉默。水也差不多由熱轉溫,令狐沖把人從木桶裏撈出來,迅速擦幹了用被子一蓋,一件一件地給他穿上衣服,又換了一條亵褲。被熱水熏蒸過的皮膚微微發燙,帶得令狐沖自己的身體也好像有些升溫。他把林平之扶起來,給他擦頭發,見林平之一臉不情願像是全然懶得動彈,只好壓低聲音勸道:“不擦幹便睡下,是要生病的,你現在身體又虛,還是小心些好。”

林平之終于說了這一個時辰裏第二句話:“你倒是慣會照顧人的?”聲音有些異樣的沙啞。

令狐沖手上動作沒停:“大有上山得早,小時候一直是我帶着照顧,再說華山那麽多師弟師妹,誰沒有個生病的時候,師父哪有空來一一理會,女弟子還能由師娘照看,師弟們自然全都是交給我了。”他頓了頓,又道:“你的聲音不大對勁?可是哪裏不舒服麽?”

“沒事,你去洗吧,不然一會兒水就徹底涼了。”林平之把頭扭過去。

令狐沖這會倒是答應得極爽快:“行,可你先別躺下,過會兒再睡。”說完,他飛快地脫幹淨衣服,跳到了另一桶溫水裏。他坐在浴桶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是讓身上那些該熱不該熱的地方都冷靜下來。令狐沖趁着水尚溫,快手快腳地洗好了,從浴桶裏蹦出來擦身,剛套上褲子,卻聽身後的床上傳來一身極低的呻吟。

令狐沖大駭,顧不得上半身的衣物,三步并作兩步蹿回床邊,只見林平之面朝裏緊緊地蜷縮着。令狐沖把他掰過來,只見他面色慘白牙關緊咬,額上冷汗涔涔,顯然是忍受着極大的痛苦,那模樣叫人看了就心驚。

令狐沖看他樣子,知道問也是白問,林平之現在怕是連往外蹦一個字都沒力氣,幹脆直接伸手拽過他的腕子探他脈象。都說久病成良醫,畢竟也不過是說說而已,以令狐沖那點兒粗淺底子,也就能探個頭疼腦熱,本不怎麽濟事,可這回倒是讓他瞎貓碰上了死耗子。

這脈象他遇見過!

左冷禪的寒冰真氣!

至于這真氣是怎麽到林平之體內的,根本用手指頭都能想得出來。勞德諾假惺惺地來請林平之與他們結盟,除了圖辟邪劍譜之外,難道還能安着半分好心?

該死的左冷禪!令狐沖在心裏怒罵道,旋即想起這人确實已經死了,于是又加上一句,老混蛋,死了還要禍害別人!

令狐沖看到林平之痛苦難當的模樣,急得手足無措,一咬牙扣緊了他的脈門,運起吸星大法。不消片刻,林平之身上頓時松快不少,他一邊喘着氣一邊用另一只手攥緊了令狐沖的胳膊,怒道:“你…你不要命啦…快…住手……”令狐沖只當沒有聽見,等覺得寒冰真氣差不多都轉到自己身上時,這才放開手,回身準備去穿上衣服,卻猛地感到丹田裏一陣熟悉的劇痛,悶哼一聲跪在了地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酷寒遍襲周身,他連忙原地打起坐來,凝神疏導,先壓後化,好在林平之內功低微,左冷禪為了鉗制他而打入的寒冰真氣與暗算任我行時的不可同日而語,令狐沖內力又深厚,所以有驚無險,不過是嘴唇泛了泛青紫,一炷香的功夫那寒勁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令狐沖緩緩一個吐納,這才感覺到肩上生疼,轉頭就見林平之牢牢地掐住了自己的肩胛,生生摳出了幾道血印子。令狐沖瞧着林平之滿臉驚惶,驀地心裏一暖,另一只手撫上去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溫言道:“行啦,我沒大礙的,不過你再掐下去可就不好說了。”

林平之一愣,随即半急半羞地抽回手,可他忘了自己全身前傾上臂又無力,一多半的重量都倚在那只手上,這樣一抽人瞬間失去平衡朝前猛撲,虧得令狐沖眼疾手快接了個滿懷。兩人保持良久這個古怪的姿勢,終究還是令狐沖先開口:“怎麽你的手能用力了?”

“你先把我扶回去。”

“哦。”令狐沖聽話地照辦。

林平之倚靠在床邊,伸出左手費勁地在空中虛虛抓了兩下,動作緩慢而微帶僵硬。他很輕地說道:“好些天前我就發現自己的手能使上一丁點勁兒了,只是從沒能像今日這樣。我沒敢讓任何人知道,怕你再給我補上兩劍。我說過了,這點力道根本不夠我動武,只能勉強夠我結果自己的性命。”

令狐沖問道:“那你現在說了,就是不怕了吧?”

“不怕了,已經不需要了。”林平之的意識已經有些游離,令狐沖都不知道該不該追問他,這不需要,究竟指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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