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拔毒

——一入江湖歲月摧,為伊消得人憔悴

賀小梅的主意說來也是極其聳人聽聞,竟然是要截斷林平之頭部幾處血脈,再行拔毒,以防毒素擴散入腦。據他說這毒素由眼入體,可不僅僅是致人失明,時間久了慢慢侵蝕,不出一年就能要了林平之性命,故此這法子雖然兇險卻也不得不用。本來這截斷血脈等于是必死無疑,但若是令狐沖能穩住一絲真氣替林平之吊住性命,賀小梅就能替他把毒祛淨後再解除截斷,叫他安然無恙,所以林平之活命與否,竟主要是看令狐沖了。這一絲真氣雖弱,但絕不能斷,斷了,林平之也就送了性命;而這一絲真氣也絕不能強,一強,就會把他體內的毒帶亂,那時可就後果難料了。這真氣要堪堪夠吊住命才剛好,故續命者的內力必須足夠深厚,而續命者對內力的掌控也必須十分仔細。

令狐沖聽着賀小梅的解釋,額上幾乎要冒出冷汗來。賀小梅說完了,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沉聲問道:“令狐兄,你,能勝任嗎?”

令狐沖閉上眼,仰起頭來深吸一口氣,猛地又睜開眼睛:“我可以。”說完,他轉過頭,将右手覆在林平之手上:“把命交給我一回,好嗎?”

那突如其來的溫暖讓林平之幾乎一顫,他挑了挑嘴角,回答:“好。”

“醜話說在前頭,這回拔毒只是保命不是治眼,畢竟我不知道這毒已經對你的眼睛造成了多大的損害,現在也不能貿然探查,只能等毒祛幹淨了再細細診斷。”

“總之,不會比現在更壞,對嗎?”林平之倒是心寬。

“最壞嘛,我師門中有典籍記載換眼之法,那就得給你找一對活人眼珠子了。”賀小梅眼睛一轉,似乎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了,“不知令狐大俠肯不肯舍了這對眼睛給你寶貝師弟?”

林平之飛快打斷道:“賀兄這可想得太遠了,不是說情況還未可知嗎?到那時再計較不遲。”他不想,也不敢聽到令狐沖的回答,因為他知道,那必不是自己願意聽到的。不說,還能自欺欺人。

說了,就怎樣也挽回不了,倒不如不說,就這麽糊塗下去得過且過,能拖多久是多久。這樣的好夢讓它能做多久就做多久,才是最合适的,一說,就全醒了,連一絲也抓不住了。

在這整個過程中,林平之是沒有知覺的,與一個死人無異,他倒是樂得一身輕,只是苦了令狐沖。他一手扶住林平之脊背,一手扣住他脈門,從聽到賀小梅一聲斷喝“開始了”就源源不斷地往林平之體內送着真氣,看着賀小梅在他眼前出手如電地釘住林平之腦袋上多處穴位,把他紮得刺猬也似,好懸沒吓一跳。好在他還算心思清明,瞬間穩住了心神,才沒亂了手上的勁力。生怕再有什麽狀況,他幹脆閉上眼睛不去看賀小梅動作,而是集中精神一心控制着送入林平之體內的那一縷真氣。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漸漸感覺到有些吃力,自己知道應該已是過了快半個時辰了,睜開眼睛想看看那兩人的狀況,先瞧見的就是賀小梅額上密密匝匝一層汗,再看林平之臉色青白活脫脫一具屍體,禁不住想開口詢問,又怕打擾了賀小梅,硬生生忍住。

又過了好一會兒,令狐沖的腦門上也開始冒出冷汗,明顯有些氣力不濟了。他咬緊牙關,把所有心思都集中在手中細細的一線上,卻突然感覺丹田微微刺痛。該死!這麽多天都不曾發作,怎麽偏偏這個時候!令狐沖只作不知,那痛楚卻一點點加深,由最初的刺痛慢慢變為絞痛,令狐沖實在忍不住,漏出了幾聲粗重的喘息。賀小梅全神貫注于為林平之施針,但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令狐沖的異樣,抽空掃了他一眼便知道不對,卻又無計可施,只好又喝一聲:“挺住!”手上的動作仍是時快時慢,絲毫沒有亂了節奏。

令狐沖聽了這一聲,又是強打了幾分精神,可一個人畢竟是有極限的,他漸漸感覺自己丹田漸空,四肢百骸愈虛,幾乎要送不出一點內力了。正在他神志開始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會先疼暈過去還是先油盡燈枯的時候,賀小梅突然停下了動作,而林平之,則是猛吸了一口氣。

這是……好了?令狐沖最後的念頭便是如此,随後,他就腦袋一歪,真的暈了過去。

令狐沖模模糊糊地恢複了意識,先察覺到的就是手裏有什麽東西,涼涼的軟軟的,他下意識地一攥,那東西猛地往外一抽,但只是顫了顫沒能抽出去,倒叫令狐沖在手心上感到了微微的一點粗糙。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什麽,腦子裏猶豫着要不要放開,手上卻攥得更緊了。令狐沖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就是賀小梅居高臨下饒有興味地打量着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的樣子在他的目光落到令狐沖和林平之緊握的手上時,不知怎的就愈發滲人起來。令狐沖急忙問道:“賀神醫,平之他……”随即感覺到那人的手又是一顫。

賀小梅簡直哭笑不得:“你都這樣了,能不能先擔心一下自己?你以為真氣消耗過度是鬧着玩的?把手給我。”見令狐沖滿臉擔憂之色未變,翻了個白眼道:“你寶貝師弟現在氣色比你還好,說不定一個月後還能看見你這有氣無力的樣子呢。”說着,坐到床邊的凳子上,扶開林平之的手,給令狐沖把起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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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覺得自己渾身脫力,一點勁也使不出來,只好努力瞪大眼睛去看林平之。也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總覺得後者的臉色确實比原先紅潤了一點,只是下嘴唇因為被他咬得緊緊的,沒有幾分血色,而眼睛上則是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紗布。

令狐沖心念一動,剛想問什麽就覺得賀小梅已經放開了自己的手腕,随即聽後者輕松道:“行啦,你們兩個運氣怎麽都這麽好。我看你全力施為幾乎油盡燈枯的樣子,還以為你弄不好要走火入魔了,也不知你修煉了什麽上乘內功,倒叫你因禍得福,先破後立,內功又上了一個臺階啦!”見到令狐沖疑惑神色,于是又指了指林平之道:“至于他嘛,就更幸運了,我仔細看了,那毒竟不知為何沒對他的眼睛造成多少傷害,我給他開了個方子,每天換藥敷上一兩個月,應該就差不多能好了。”

令狐沖還沒來得及狂喜一番,就聽林平之輕笑道:“我從沒想過,林平之這三個字,在我有生之年,竟還能同‘幸運’放在一塊。”

賀小梅不以為意,拍拍他的肩笑道:“凡事別這麽早下定論,來日方長的。”

來日方長,這四個字聽在兩人耳朵裏,叫他們不約而同地心裏一顫,好像是誰用最輕的力道在心弦上撥了撥,又像是一根羽毛落在平靜的湖面上,漾開細細的水紋。

賀小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對令狐沖說道:“你好好休息,躺個一天一夜應該就沒事了,你這一回就算我送給你的,買一送一了。”

林平之好笑道:“原來我的命倒是比令狐掌門還要值錢,賀兄你真是擡舉我了。只是不知我這條命在賀兄這裏,值得多少銀子?”

賀小梅也笑:“我不跟你講價錢,只同令狐兄講便了,在他這裏你才算是奇貨可居,更方便我把你的性命眼睛一塊兒賣個好價錢。”

令狐沖聽這兩個這般斯文秀氣的人物,用着溫潤清透的聲音,偏生講的話都是這般吓人,也不知該作何評價,只是轉了轉眼珠,嘻皮笑臉道:“賀神醫,俗話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得眼看着你把平之的眼睛治好了,才能放心給你結了銀子不是?”

賀小梅一臉正合我意,回道:“那可太好了,林公子的病勢我本就懸着心,幹脆我就住在你們隔壁,也方便照應。那我這一個月的食宿,也請令狐兄費心了。”

令狐沖先是一愣,随後哈哈大笑,道:“這個自然。賀神醫肯如此勞神,在下可是求之不得,區區食宿自然理所應當包了的,若是平之果然複明,令狐沖必定另有重謝。”

“一言為定。”賀小梅應得幹脆,随即轉頭對林平之道,“你看你師兄多果斷,所以我得和他做買賣,省心又省力的。”

林平之不搭話,只是在那裏笑。

令狐沖在床上又躺了快半個時辰,覺得精神好了些,剛想和林平之聊天解解悶,只見後者眉頭皺起,嘴唇抿得緊緊的。他趕忙問道:“平之,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我……不是……”林平之臉微微一紅,“我想……解手……”最後兩個字比蚊子叫還輕得多。

這些天來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是令狐沖在旁邊幫着他,可現下他卧床休息林平之自己根本無計可施。令狐沖一聽,立刻掙紮着要從床上爬起來,剛剛撐起半個身子,忽聽門口傳來一聲斷喝“誰讓你起來的!給我躺下!”吓得他又一下摔了回去。

賀小梅氣沖沖地跑過來:“令狐大俠你怎麽這麽能折騰?你們這些當大俠的,半天不活動活動就骨頭發癢麽?給我躺好,一個時辰之內不許起來!”

“可……”

“你是大夫我是大夫?大夫說了算!”賀小梅不耐煩地打斷他,轉頭見了林平之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樣,心思轉了幾圈早已了然,又道,“小林子你要有什麽不方便的,我扶你便是了。”

林平之不禁吃了一驚,也顧不上計較那聲“小林子”了,追問道:“你……你怎麽……”

此情此景,在令狐沖看來是多麽眼熟,讓他油然而生了風水輪流轉蒼天饒過誰的感慨。

賀小梅伸手搬開擋路的椅子,一邊說道:“做我們這行的,察言觀色是很重要的。”語罷,回身将林平之負在背上,直接去了自己住的隔壁房間。

令狐沖只好躺在床上幹瞪着屋頂發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不對啊,這屋不就有恭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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