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靜夜

—— 問君能有幾多愁,卻道天涼好個秋

賀小梅把林平之送回這屋的時候,口裏還是不住的埋怨:“你怎麽這麽死腦筋,自己行動不便還非得麻煩我把你搬來搬去,你在我那兒呆一晚怎麽了?難不成我這個大夫,照顧人還不如他一個自己都躺在床上的麽?”

林平之只是笑笑,随後鄭重地說了一句:“多謝賀先生。”

賀小梅一頓,嘆口氣道:“唉,說到底還是你自己麻煩,只要你不嫌辛苦就是了。我勸你別太死心眼了,受苦受罪的終究還是自個兒。對了,別一口一個賀先生了,我才比你大不了幾歲,沒的把我叫老了。”

令狐沖覺得身上力氣恢複了一點,轉頭問道:“賀神醫,我現在可能起身了?”

賀小梅轉頭打量他幾回,道:“差不多一個時辰啦,還算你聽話,坐起來試試吧。”

令狐沖坐起來挪了個向,拿腳探着地面,打算下地走兩步看看,腦子裏卻不由得轉過一個念頭:“一個時辰?這一趟,未免有點久啊。”可這話題如此尴尬,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他也就不去多嘴問這一句了。

他扶住床沿往前邁了兩步,手慢慢放開支撐,剛想踏出第三步時,腿一軟,眼看就要臉朝下砸下去。賀小梅早有準備,伸手一托把他架住,扶回床上坐好,又給他拿了枕頭靠着。令狐沖謝過,賀小梅擺擺手出門回房,獨留下林平之和令狐沖相對無言。

比起林平之,令狐沖在這樣的安靜裏更不自在些,所以他又是先開口的:“這麽說,林…平之你的眼睛當真能複明了?”

“嗯,賀兄是這麽說的。”林平之點點頭。

令狐沖不由得驚嘆:“若真是如此,那可太,太好了。杭州城多少名醫都無可奈何的事情,這位賀老板當真是妙手回春,平一指再世啊!”

林平之微微側過頭:“我的眼睛能看見了,你很開心?”

令狐沖覺得他問得莫名其妙:“這有什麽好說的?你能複明,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自然是欣喜若狂的了。”

林平之又笑:“沒什麽,我也很開心。”

而隔壁的房中,賀小梅打開了自己的百寶箱,再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是望着裏面的物事發呆,任由搖曳的燭光撲面叫人看不清他的臉色,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或是——

想到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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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早就黑透了,林平之卻絲毫沒有表露出要休息的意思,令狐沖畢竟身子還虛着,半靠在床上沒一會兒就上下眼皮打架,與林平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竟不知不覺睡着了,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林平之聽着這熟悉的呼吸聲,千頭萬緒盡皆翻湧上來,于心頭繞了幾繞,便擰成了極細的一絲,從他口中晃晃悠悠地牽出來:

“昭澶秦逾—”

令狐沖半夢半醒間只聽得一陣極輕的歌聲悠悠入耳,竟是不能辨那歌聲從何而來。

“滲惿—”

那聲音壓得低低的,可仍是掩不住裏面三分的清朗和七分的溫軟。好熟的口音,好陌生的曲子,令狐沖心想。

“随河湖—”

這是,在唱什麽呢?

他忽然沒來由地想到了一首小調,一首他只聽過兩回卻回回讓他痛徹心扉的小調,一首叫他此生不能忘懷的小調。一樣的南方綿軟語音,甚至一樣歡快的曲風,倒硬是叫他聽出了幾許淡淡的苦澀。

歌聲漸漸止歇,令狐沖呆愣了半天,于意識模糊間輕喚道:“小師妹……”他沒發現,自己的眼角已經濕了。很快的,他又睡了過去,做了一個遙遠而真實的夢。夢裏有華山,有再也回不了的過去,和再也見不到的人。

然而這個漫漫長夜,對于有的人來說,注定是要一夜無眠的。

翌日,令狐沖甫一睜開眼便覺神清氣爽,可臉上的笑容卻在視線移到桌邊的林平之身上時煙消雲散。

“你……在這裏坐了一夜麽?”令狐沖在愧疚挂懷之中,隐隐地生出三兩點心疼來。

林平之緩緩擡起頭:“無妨。”

令狐沖打量他的形狀,竟好像是一夜未曾睡過,心裏酸澀之感更增。正在這時,賀小梅恰到好處地出現,打破了這份難捱的沉默。他先是給令狐沖把了把脈,來了句:“令狐兄果然傻人,不是,福澤深厚,內力竟果真有了極大進益,現下已是無礙啦。”随後又囑咐林平之自己要與他換藥,末了沒頭沒尾地對林平之來了句:“費了一夜工夫,想通什麽沒有?”

林平之苦笑着搖搖頭。

令狐沖大惑不解,問道:“你們在說什麽?平之你在想什麽為難的事麽?可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

賀小梅觑了眼林平之無力的雙腕,嘆了口氣:“這種事啊,想通本來就一點都不難。”

“只是想通之前,什麽都不容易。”林平之接口。

令狐沖更是如堕五裏霧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深感此事不是自己應該過問太多的,認命地收拾收拾,給兩個妖孽張羅早飯去了。

賀小梅一圈一圈地給林平之解下紗布,盡量以輕描淡寫的口氣問道:“所以,你是不打算讓他知道咯?”

林平之似乎是聽到了什麽極有趣的笑話似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回問道:“我為什麽要讓他知道?對他,對我,難道有半分好處?我平白無故地把他拖進來,難道不是讓他徒增煩惱?再說,既然求亦不得,不求亦不得,我又為何要多去受那一份苦?”

又為何,要親手抹除如今自己僅剩的一點溫暖?

賀小梅将林平之臉頰兩邊的碎發捋到他耳後,嘆口氣道:“你知道嗎,我認識你之前,聽說了你的故事,一直覺得你是個瘋子。”

“哦?那認識我之後呢?莫非你是想說覺得我還挺正常的?”

“不,我覺得你像個傻子。”賀小梅不客氣地回答。他從未經歷過感情之事,自然也不能多所置喙,只是他能看見許多林平之看不見的事情:

那人說起信任他時的斬釘截鐵;

那人提着劍踹開房門時的急切與憤怒;

那人聽說自己能治好他時瞬間亮起來的眼睛;

那人捉住他手腕輸送真氣時面上滿滿的緊張關切。

不求,自然不得,可你不求,又如何知道自己定會落一個求不得?

自從替林平之續命過後,令狐沖再行風太師叔所傳內功,只覺四肢百骸之中真氣無不運轉自如,那時不時困擾他的異種真氣更是再也沒有發作過。或者說,自從那日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在體內找到一絲一毫它們存在的痕跡。他曾經向賀小梅詢問過此事,但後者于內功上的造詣實在有限,于是也不敢妄下結論,只猜測或許是令狐沖全力施為之下,竟然将那些真氣與自身融會貫通,徹底變成了自己的東西。這樣的運道,足可配得上一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了。想到這裏,他又不禁睨了眼一邊的林平之,心中想的是卻不知這人的後福又在哪裏。

他們兩個那些私底下的對話,明面上的機鋒,令狐沖要麽不知要麽不懂,所以全無困擾,只是每天看着賀小梅給林平之換藥就能算着日子傻樂。賀小梅作為看得最明白的局外人,有時候禁不住要翻着白眼地想,這人身上的莫非不是什麽後福,該當是傻人有傻福吧?然而他後來才注意到,令狐沖每每在樂完之後,視線會于林平之的雙臂上停留許久,眉間流露出極為難的神色來。賀小梅不明白其中許多曲折,只道令狐沖與日月教教主任盈盈分明是未婚夫妻,問她讨一些靈藥還不是舉手之勞?可令狐沖卻拖拖拉拉,在他旁敲側擊提起此事時也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叫賀小梅見了心裏就有氣。相處日久,他與林平之不知為何倒是愈發投緣,更為他感到憤憤不平,初時因為貌似故人而對令狐沖生出的幾分好感也早消失殆盡了。

如此過了半月有餘,這日與沖平二人一道用過午飯,賀小梅自己回房研究新買的胭脂,突然見令狐沖蹑手蹑腳地走了進來,關上房門,轉頭道:“賀神醫,有件事想請您幫忙。”

賀小梅挺驚訝,不過面上并未顯露出來,只是笑了笑,示意令狐沖坐下說話。

“賀神醫上次說,能醫治平之臂傷的黑玉斷續膏,唯有大內太醫院和黑木崖能找到?”令狐沖開門見山。

賀小梅詫異于他今日竟會主動提起此事,點了點頭道:“令狐兄是打算……”

“我要去皇宮偷藥。”令狐沖語出驚人,“其實自從賀神醫提到這樣奇藥時,我便有此打算, 只是一來當時與賀神醫你是初識,又…又是那樣情景,不敢便信;二來平之現在無半分自保之力,盜藥兇險我不可能把他帶在身邊,又不能丢下他一個人。這些日子以來我多方觀察,覺得賀神醫誠然是可信之人 ,故此想托付賀神醫,在我離開的這段日子裏,幫我照顧平之。”

賀小梅露出了一個讓令狐沖捉摸不透的笑容:“大夫照顧病人本就是天經地義,令狐兄你在診金裏再給我加上三十兩銀子也就是了。不過,你為何要铤而走險,而不是……”

“你是想問,我為何不找盈盈讨藥?”

賀小梅點頭。

令狐沖猶豫片刻,下定了什麽決心般一咬牙,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瞞賀神醫,其實盈盈她對平之一直有些偏見,這次求醫我也是假托出門散心的名義,偷偷帶了平之出梅莊。若是向她求藥,她心思伶俐,立時便能猜到用處,繼而想到我為何會知道黑玉斷續膏之名,最終明白我欺瞞于她之事。她既知道我求藥是要醫治平之,一來未必肯給,二來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給了心裏也必難過,三來,我怕……”怕什麽,卻是沒有說下去。

他隐隐地有一個念頭,害怕盈盈對林平之不利,然而他連讓這想法過一過腦都覺得驚駭無比,自責怎麽能對盈盈有這樣的猜忌,又怎麽可能說出口。賀小梅心思這樣機敏,又沒有令狐沖對任盈盈的那混雜了歉疚與感激的阻止他想下去的複雜情緒,大致也就猜到令狐沖未出口的話是什麽了。

令狐沖見賀小梅面露應允之意:“說實話,平之的身份平白就能招來許多蒼蠅,而且青城、五岳劍派要向他尋仇的人可能也不在少數,所以我必須找一個完全足以托付的人,照顧他甚至保護他。賀神醫,其中兇險不小,可否答應在下這個請求?”

賀小梅轉了轉眼珠:“這麽說,這事可就不是我想的那麽簡單啦?恐怕你這三十兩我是賺不了了。”

令狐沖心裏一緊,剛想開口再勸幾句,就見賀小梅猛拍了一下桌子道:“必須翻倍,六十兩!”

下章預告:

林平之低下頭去想心思,半天沒擡起來,令狐沖也就半天沒放開他的手。終于,他轉頭準确地“看向”令狐沖說道:“如果真能如你說的一般順利,那事成之後,你能帶我去個地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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