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絕境(下)
——夜半無人私語時
兩人此時腦內是同樣的四個字:我命休矣。
很巧,那千戶打的也是這個主意,他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色,打算一舉拿下二人。就在這時,身後不遠處傳來一個在他如晴天霹靂,在令狐沖卻如久旱逢甘霖的仙音一般的女聲:“弟子藍鳳凰救駕來遲,請聖姑恕罪!”
藍鳳凰武功在日月教高層中不過了了,但就算絕世高手如向問天都不怎麽敢惹着她,一來是她使毒蠱的手段高明任你再厲害的人物都防不勝防,二則是她素來和任盈盈交好,算得上教主身邊的大紅人,得罪了她幾乎就相當于得罪了任盈盈。兩個女兒家一個是極大方直率的性子,另一個臉皮卻薄得匪夷所思,居然成了無所不談的摯友,也是奇事一件。這回任盈盈直赴鳳陽,其中緣由頗為尴尬,她也不可能多帶部屬讓此事為更多人所知,只有曉得其中大半原委的藍鳳凰攜一批屬下随行。這一行人雖都是姑娘,卻也名副其實是江湖上最毒的一群女子,所以向問天等任盈盈的親信也頗放心。
今天晚上任盈盈出門之前既不說自己去向,又特地囑咐不許人跟着,藍鳳凰也不敢違逆,只好在下榻的客店裏焦急地等消息,卻突然在空中見到了自己五仙教示警的煙花響箭。出發之前為了防止節外生枝,任盈盈并未帶黑木崖上信號,而是随身只攜帶了藍鳳凰手下所用訊號,故而藍鳳凰看了大驚,半分也不敢耽擱,即刻率領大半屬下趕來接應。連向問天都覺得惹不起的女子,一群錦衣衛又如何攔得住,況且這些人是在朝廷裏做慣了的,哪裏見過江湖上這些奇詭手段,更別說苗疆匪夷所思的毒物,沒一會兒就東倒西歪了一大片,不是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就是渾身奇癢難忍只好一邊扒抓一邊在地上拼命打滾。千戶見此慘象,心知大勢已去,連忙令衆人退下,集結成防禦陣勢。
賀小梅皺皺眉,道:“藍教主可沒有來遲,來得正好。請你來告訴這位千戶大人,我和我身邊這位,究竟是誰,是不是他們口中什麽飛賊欽犯。”
藍鳳凰冷笑一聲:“朝廷走狗,長了一對不好使的狗眼珠子,原也尋常。這二位是日月神教的聖教主任教主和她的東床,劍術天下第一的令狐沖令狐大俠,人人都知道的。卻不知,狗眼裏面看出的是誰?”
那千戶滿頭冷汗,拱手道:“任教主恕罪,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于教主。還請任教主念在在下乃是受奸人蒙蔽的份上,高擡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
賀小梅知道,以任盈盈的脾氣,此時定是以牙還牙要将事情“做得幹淨點”,只是要他來下這命令卻是做不到,難免要被藍鳳凰看出破綻。情急之下,他靈機一動,轉向正慢慢拄着長劍站起來的令狐沖,伸手扶住他問道:“沖哥,你說呢?”
令狐沖眨眨眼,一下子明白過來,道:“神教與朝廷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今日錦衣衛多有死傷,你我雖受了些傷,究竟與性命無礙,說到底還是他們吃了虧。然而他們理虧在先,雙方扯平,此事就此揭過,只是若日後再尋釁為難神教中人,便休怪神教不講情面,如何?”
賀小梅心裏暗喜,道令狐沖腦子果然轉得不慢,表情卻故意露出些不快神色,仿佛有些不情願地嗔怪道:“沖哥你心腸未免太好,罷了,你都這麽說了,我總不能讓你做個說話不算話的小人。藍教主,咱們姑且饒這幫宵小一回,日後再讨回場子也不遲。”
千戶聞言如蒙大赦,帶着一群沒中毒的手下或扶或拖,狼狽萬狀地帶着門口那群人離開了。賀小梅看着這些人遠去,心裏一松,差點沒腿一軟就跌坐到地上,趕緊要去看看屋裏情形。誰想到居然有人比他更快一步——令狐沖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跌跌撞撞地就一頭“撞”進了屋裏,差點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賀小梅緊随其後進去,見頂着一張老婦人的任盈盈已經醒轉,也不理她胸前顯得異常淩亂的衣衫,忙過去給她把了把脈,松了一口氣後又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等他做完這些事再一回頭,才看見林平之攤坐在窗邊,臉上有好些擦傷與燒傷,更兼被煙灰染髒了大半,模樣凄慘得緊,臉上卻還兀自挂着一點笑容,胸口不間斷的起伏總算是叫人放心不少。令狐沖猛地回過神來,右手輕柔地彎到林平之頸後,左手托在他膝下,剛想把他抱起來,賀小梅快步沖過來把令狐沖趕開了,道:“去去去,再這麽折騰你自己那爪子就廢了。”說着,自己一使勁把林平之打橫抱起來,艱難地走了幾步,才扶他在椅子上坐好,拿出藥箱來就打算給他臉上上藥。
藍鳳凰趕上樓來,便被自己眼前這一片亂七八糟的景象險些弄懵了。這少年她倒還有些印象,只是這老婦又是何人?居然值得教主抛下重傷的令狐沖不管。可“任盈盈”最後那句話她卻聽得一清二楚,那分明是個男聲,當下沉了臉道:“閣下不是聖姑,扮成她的模樣是要做什麽?”後一句“教主現下又在哪裏”則是生生忍住了沒說。
賀小梅一擡頭,對着藍鳳凰露出一個溫和幾乎可以說是天真的笑容,道:“哦,我不是你們聖姑,她才是。”說完,一指床上的老婦。
藍鳳凰一瞥之下,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怒道:“大膽小子,怎麽敢戲弄我?”
賀小梅趁着這當口一把撕下了臉上的僞裝,渾身骨節嘎啦啦響個不停,片刻功夫就長出了将近一尺。藍鳳凰瞧得愣了一愣,賀小梅又不慌不忙走到床邊,輕輕除去了任盈盈臉上的面具,這才回頭道:“你瞧,這可不是你家聖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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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鳳凰再一瞧,眉眼相貌,實在是與适才賀小梅假扮的樣子如出一轍,又驚又疑。任盈盈有氣無力道:“藍教主,你不認得碧羽了麽?”這正是出行之前兩人商定的暗號,若是任盈盈只身行動,便假托五仙教弟子名義,喚做碧羽。藍鳳凰當下更無懷疑,來到床邊急急詢問任盈盈如何一個多時辰間就成了這副模樣,還有——
為什麽本該守在她身邊噓寒問暖寸步不離的令狐沖,竟然站得遠遠的怎樣都不上前,目光幾乎只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卻說當時賀小梅冒用黑血神針名頭的時候,恰好是任盈盈幽幽醒轉的時刻,林平之三言兩語把情況同她一說,她立刻道:“把十香軟筋散解藥給我,我出去幫他們。”
“不行。”林平之拒絕得幹脆。
任盈盈嗤笑一聲:“放心,我不會對你動手的。”
林平之不與她置氣,平靜地解釋道:“小梅說了,你現在服下解藥,無異于自尋死路,我既然答應他要保你無恙,自當做到。”
任盈盈聽到賀小梅的名字,神色一怔:“梅梅……梅梅他居然為了你來對付我……林平之,你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為了你,沖哥背叛我,梅梅背叛我,為什麽我最信任的人都會為了你來對我不起!憑什麽!”她語聲中悲意陡增,隐隐還帶了一點歇斯底裏。
林平之搖搖頭:“你冤枉小梅了,他只是想救你。至于令狐沖……我們,我們确實對你不起。”
“我們,哈哈哈,我們!”任盈盈笑得像哭一樣,“我現在全身無力動彈不得,你難道不想殺我嗎?”
林平之奇道:“我殺你做什麽?我又不是傻子。”
任盈盈聽了這話一愣,腦子轉了幾轉立刻明白過來,自嘲道:“呵,倒是我自己犯傻了。”她随即又向林平之道:“我知道自己手段不如你高明,你又何苦這般嘲諷與我?人是不男不女的,說的話也是陰陽怪氣的。”
林平之呼吸一滞,驚怒悲羞種種情緒翻上來,幾乎就要将他淹沒,耳旁突然響起令狐沖的聲音:“客棧裏的各位!今有一群錦衣衛宵小欲在此行刺日月神教教主任盈盈,為防神教日後尋仇故而打算将此地所有人殺人滅口,教主仁慈不忍傷及無辜,請各位速速逃命去罷!”他頓時一個激靈冷靜下來,眼望任盈盈道:“他們竟然是打算一個不留,小梅這一計看來不能奏效,怎麽辦?”
任盈盈也迅速收拾住心神道:“我是只身前來,無人知道我在此地,但藍鳳凰和她一群屬下就在城中不遠,我懷裏有五仙教求救用的煙花響箭,若能召得她們前來,該能解得此圍。只是我現在連擡一擡手指都困難,遑論取物了。”
林平之一聽更不多言,哆嗦着手指就往她懷裏探去,只是他上臂無力,越是費勁想要控制自己的手,就抖得越是厲害。任盈盈被他吓壞了,又懼又怒又羞,大喝道:“林平之你幹什麽!你,你,你是要毀盡我的名節麽?”聲音顫抖之下她差點話都說不利索。
林平之冷笑:“名節?任大小姐,我為達目的,連男人都可以不做,我這樣不要臉的東西,你與我說名節?”他一點一點用微顫的手指勾出任盈盈懷裏的煙花,接着低聲吼道:“我只想活下去,我要他們都活下去!”
說完,他俯下身去,用嘴叼住了煙花,雙膝撐在地上挪動到桌邊,借着燭火點燃了它,随後又拼盡力氣跪爬到了窗旁,将煙花頭對準窗外,一閉眼,死死咬住了不松口。
“砰!”煙花炸響聲之後還伴随着尖銳的呼嘯,林平之已顧不得了,他身子一軟癱坐下來,臉上滿是适才煙花爆開時沾上的煙塵,碎片擦出的傷口,還有些火屑濺上去的燙傷。天知道他本就牙根隐隐作痛,剛才那一炸幾乎讓他以為自己滿口的牙會落下去一半。
他“呸”一聲吐掉口中的空筒,強忍着眼前冒出的金星就是不暈,終于又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了一回。任盈盈被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唬得呆住了,半天才道:“我上次見你,你還是個除報仇之外生無可戀,滿心死志的瘋子,現在怎麽成了個為了活命不顧一切的瘋子?”
林平之笑笑,咳出一口血沫,這才慢慢地回答:“都是瘋子,又有什麽區別?或許是因為有人告訴我,哪怕活得比誰都慘,也還是活着好罷。”
任盈盈覺得這話有些荒唐,但裏面那凄涼的意味卻讓她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駁。
林平之不顧牙根上一陣一陣的生疼,執拗地說了下去:“任姑娘,你是否覺得自己眼能視物,行動自如,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我瞎了這麽久,殘廢了這麽久,只覺得能看能走實在是一件極幸運的事情,因此便愈發惱恨那些不懂得珍惜的健全人。每個人都說走江湖便是把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江湖人合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是因為活人永遠不會明白死究竟是什麽味道,那些慷慨赴死的豪情俠士,其實哪個在臨終之際沒有莫大的恐懼,和對生的無限渴望呢?任大小姐你沒有嘗過,那種看着自己的親人、熟人、甚至只是認識的人一個一個死在你面前的滋味,痛苦、恐怖、而又絕望。我那時想着,這樣,我還不如死了呢。”
“可我不能死,他們都死了,就剩我一個,我死了,誰來給他們報仇呢?他們又有哪一個能瞑目呢?餘滄海木高峰既然奪走了他們最重要的東西,那我一定要他們一分不少地還回來,餘矮子殺了我福威镖局幾口人,我便要他幾個門人的性命,公平得很。我要他們還的是這世上最重的人命債,自然是能為此付出一切代價的。”他的目光一時變得決絕起來,聽到屋外的嘈雜打鬥後忽而又柔和不少,微笑道,“那時我只覺得世上待我好的人一個也沒有了,心裏便只剩下讨債報仇,可如今,我怎麽可能眼睜睜看着這樣的事再發生一次?那種滋味,我不想嘗第二遍了。”
任盈盈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棵生長在石縫中的野草,彎伏着身軀很是無力,好像随時都可能會枯死,活得無比艱難無比凄慘——
卻畢竟是掙紮地活着的。
“哐”的一聲門被推開,林平之朦胧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沖進來,他滿足地笑了笑,眼前一黑昏了過去。那身影究竟是沖向誰的,他已經不能知道了,而且他也不用知道,他們活着,那便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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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