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孤影
——天下風雲出我輩,前塵不共彩雲飛
大概是林平之這兩年運氣實在太糟,上天這次終于眷顧了他們一回,賀小梅帶着他上武當的時候,沖虛這個長年閉關實則雲游的掌門人,居然恰好就在山上。他讀完了賀小梅呈上的信,捋着自己的白胡須呵呵笑着看了看林平之,又瞧瞧賀小梅,終于道:“林小友能解開心結,實在是幸事一樁,也不枉那時老道在梅莊中聽到令狐老弟對你的一番盛贊。而這位賀小神醫功力竟不輸當年的平一指,治好了林小友的眼睛,更是可喜可賀。二位既是令狐老弟的摯友,那也就是老道的貴客,只管放心住在這裏等令狐老弟把事情辦完即可。”
“多謝道長了。”
“只是,老道這裏尚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能否麻煩二位小友。”沖虛收起信道。
賀小梅忙說:“道長這是哪裏話,若是力所能及必當效勞。”
沖虛擺擺手:“诶,不是什麽上刀山下油鍋的事,不過是我見這信上提及要為林小友接續碎骨,這恐怕連當年的平一指也力有不逮,賀小友年輕有為,老道既佩服又好奇,不知可否将你治傷的方法告知一二?”
“道長謬贊,在下不過是借了靈藥之能罷了,怎能說是勝過了殺人名醫呢?說起來,這藥與武當派倒也有些淵源,不知道長可聽說過黑玉斷續膏?”賀小梅語氣貌似謙虛,實則也隐含了“雖不勝過,卻也不輸于殺人名醫”的意思,林平之聽出他弦外之音,也只是笑笑不去點破。
沖虛則是微微吃驚:“黑玉斷續膏?老道生平只聽自己師父說起過這味西域奇藥,卻一直無緣親眼得見,不知小兄弟可否借我一觀吶?”
“道長客氣了。”賀小梅從懷裏掏出墨玉瓶子,恭敬地遞過去。
沖虛小心接過,拔開塞子聞了聞,又蓋好還給賀小梅,才道:“我聽師父說這黑玉斷續膏續肢接骨有奇效,且自身雖漆黑如墨,卻有清馨異香,果然不虛,多謝小兄弟了。”
“小林子碎骨已數月有餘,本來已無救治辦法,但如今既有這味奇藥,雖不能讓他能重新練武,然則叫他雙臂雙手活動如常人,我卻還是有把握的。”賀小梅接過藥來,頗為自豪地道。
“數月?”沖虛算了算日子,忽然高深莫測地笑道,“恐怕賀小神醫你,忒也低估了這味百聞也不得一見的,真正的奇藥啊!”
兩人由知客道人帶進客房,賀小梅謝過,回轉房中,拿出那墨玉瓶子端詳了好一會兒,輕輕嘆了一口氣。
林平之擡頭:“怎麽了?”
賀小梅無奈地笑笑:“師父當年告訴我,我師門便是由此黑玉斷續膏而起。我那位祖師爺的父母便是由此物結緣,再後定情,這才最後有了我們祖師爺。聽說祖師爺的一身醫術便是由其父所傳,可見他父親定是一位杏林聖手,卻不知為何隐姓埋名遠赴關外定居。不過據師門所傳,那時祖師爺的母親贈藥給這位無名神醫,正是用來救治兩位武當派英雄的骨傷,其中似乎還牽扯了許多風流韻事,但畢竟有辱祖師爺先人的名聲,所以師父也是諱莫如深。我只是聽他說,這黑玉斷續膏幾乎可以算作是祖師爺父母親的定情之物,倒也別有一番風流。可誰想到如今,它竟然成了師姐和令狐兄的斷情之物。”
林平之聞言,臉現郁郁之色,賀小梅忙解釋道:“我不是說因為你,是那日令狐兄向我師姐求藥之時,師姐自己提出要同他做個交易,這交易一成,兩人之間便斬斷情絲,只剩下利益交換。雖然痛了些,不得不說師姐這招實在幹脆,算得上極高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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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之聽了,頓生佩服之意,想了想評價道:“其實,令狐沖真的配不上任姑娘。”
賀小梅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忽然想到什麽似的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帶着一點唯恐天下不亂的聲氣道:“其實我倒覺得,有些方面你實在是勝過令狐沖不止一點半點。”
“小梅你這算是揭我瘡疤麽?”林平之笑問。
“疼麽?”賀小梅反問道。
“疼,可是疼久了,也就習慣了。”
賀小梅拍拍他的肩,不說話了。
林平之感激地笑笑,忽然想了什麽似的道:“你說那晚你發現了蛛絲馬跡,究竟是怎麽回事?”
賀小梅明白他是想轉移話題,也就順水推舟道:“那日有一個十分奇怪的錦衣衛,位階不高武功卻是所有人中最厲害的。關鍵是,他有一次說漏了嘴,把日月教稱為’神教’,若不是日月教中之人,斷不會如此。由此可見,這要麽是離教後入了錦衣衛任職的,要麽就是日月教埋在錦衣衛中的一個暗樁。而且他身份雖低,卻不是力士,在錦衣衛裏也待了有一段時間,至少是在東方不敗身亡之前就進去的。”
林平之這才發現,雖然賀小梅對任盈盈一直是以師姐相稱,卻從不把日月教稱為“神教”。
“他那時候明明認準了我是’任盈盈’,且知道新任教主是誰,卻一直對其他錦衣衛說我是個冒牌貨,撺掇他們将我們盡數滅口,顯然和錦衣衛不是一個鼻孔出氣,而且對這位年輕的新教主是殺之後快,由此看來,只會是第二種可能性了。”
“要對你師姐下手,且勢力已經滲透到了錦衣衛當中,果然是十萬火急之事。任大小姐接任未久根基不穩,對方若是要動手自然是越快越好,而她多年深居簡出,雖然藍鳳凰祖千秋等人對她感恩戴德,但她在魔教高層中實在沒多少堪用的親信,故而需借自己可以完全信任而又武功高強的令狐沖之力,是這樣吧?”林平之一點點分析道。
“聰明。”賀小梅豎起了拇指。
林平之垂下頭去。輕描淡寫的語氣,卻也掩飾不了這件事致命的危險。他很想自己能待在令狐沖的身邊,可如今自己這副樣子,只是個累贅,最該做的便是安安分分地接受武當的庇佑,以免除那人的後顧之憂。他突然無比希望自己仍是那會兒吓得青城派一幹門人肝膽俱裂,出手如電的狀态,這樣,是不是就能呆在他的身邊?是不是,能守着他,不再除了為他的安危提心吊膽之外,什麽都無能為力?
他突然反應過來:“剛才沖虛道長說,我們低估了黑玉斷續膏的藥力,莫非……”卻不知該不該說下去。
“我師門中并沒有詳細說明那受傷的兩位武當前輩姓甚名誰,但據我所知,有一個是骨碎二十餘年,治好後能夠拄拐緩緩而行不需他人攙扶,另一個是碎裂月餘而治,後來的事情卻知之不詳。所以,我也不知道是否有把握讓你恢複如初,只能保證讓你事事不需依靠他人。只是……”賀小梅猶豫了一下,終于說道,“我知道那辟邪劍法對你意義重大,可是它實在是于身體有損,甚至會讓人心性大變,天長日久後果難以預料。若是可能,你以後,還是不要再練了吧?”
林平之自己其實也早有所感,他是富家公子出身,本就習慣了華麗的衣飾,練了辟邪劍法之後穿得就更是花俏了,也就是他練的日子短影響不深,若是真過上十年八年後果恐怕實在嚴重。然而那時他為了報仇無所不用其極,哪裏會去在意什麽後果,再後來他四肢俱廢,就算想練也是無法,更是不用去想,但如今既存着這麽一點渺茫的希望,他也就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想歸想,治歸治,賀小梅也只能按照師門寥寥數字的記述,依葫蘆畫瓢地正骨上藥,随後就進入了漫長的等待。現在誰也不知道林平之的手能恢複到什麽程度,但他的腳筋斷得徹底,賀小梅卻是明确表示過無能為力的。可林平之倒看得挺開,只說自己能夠複明已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剩下的好一點便賺一點,很是耐心。起初的三天并不見有什麽效果,但是其後數日,林平之便漸漸自己感覺到了起色,先是手指不再如前那般僵硬,再是手掌,八九天後連手臂也能慢慢擡起來了。他每日都能體會到一點點變化,并且沉浸在這一點微小的變化所帶來的莫大的喜悅當中,終于在這天能夠自己拿起碗吃飯的時候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咬着唇紅了眼眶。他的右手微微發抖,手裏的調羹敲擊在碗沿上,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
賀小梅奇道:“雖然你現在還不能用筷子,不過也就是再過些日子的事了,不用這麽難過吧?”
林平之被他逗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搖搖頭:“小梅你真是。”
“小林子我和你說正經的,”賀小梅臉色忽然嚴肅起來,“再過一陣我就得走了。”
林平之一愣,思索片刻後,了然道:“黑木崖?”
“對。”
“什麽時候?”
“等你的情況再好一些,我自己放心了,你師哥追問起來我也有話好說。”
林平之終于能提起筆來的時候,賀小梅向沖虛道長辭了行。臨走前,他給林平之留下了好幾本醫書,一個手枕和一包銀針,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起,就準備好了這些的。賀小梅收拾好行囊,朝林平之擺擺手,笑道:“小林子,我找你師哥收診金去了,後會有期啦!”
林平之笑着向他道了別,他本以為又剩下自己一個人會很孤獨,可事實上,他心裏卻覺得有一些滿滿的,暖暖的。大概只要心裏有了念想,那麽有那個人在的一隅,就再也不會空,也不會冷了。客房裏沒有劍,他現在的狀态也并不能握劍,他就幹脆不去想,每天翻翻賀小梅留下的醫書,偶爾自己寫下些不明之處,等着以後再去問。他隐約猜得到這件事情當中的大兇險,可他就是覺得,那幾個人一定會安然無恙。
他有時翻檢自己的行李包袱,發現令狐沖給他準備的都是些極素淨的衣衫。他自從練了辟邪劍法,穿衣服比以前在福州時只有更豔麗,料子也都是些絲綢錦緞考究非常。故而令狐沖把他帶出梅莊後,雖從囚時的粗布衣服換成了軟滑的絲質衣袍,他卻也并沒有不習慣。直到複明以後,才覺出自己這些衣裳的顏色與前大不相同。他印象裏,令狐沖自己總是慣穿一些更深色些的衣服,可見這些衣衫不是随手所挑,而是特意為了他準備的。令狐沖選的都是一些極淺的顏色,不是幹淨的牙色,微暖的杏色,就是清淺的月白甚至是純白,純淨、清透得讓他幾乎想起剛上華山的自己。
他想着,等令狐沖回來了一定要問問他,究竟為什麽選這些顏色。
轉眼便過了月餘,任盈盈此次充分展現了她足以勝任日月教教主的手腕,幾乎是以雷霆之勢清理了門戶,直到此事逐漸塵埃落定,才慢慢有消息傳入江湖,哪怕是少林武當這樣數百年的大派也不例外。前山武當正廳,沖虛才剛剛得到消息:魔教內部阋牆,教主任盈盈對全教上下展開了大規模的清洗,平定內亂。然而在混戰之中,其未婚夫為保護她身受重傷,終于不治身亡。任盈盈悲痛欲絕之下,立下重誓終身不嫁。沖虛想起那封信,搖了搖頭,望着遠處若隐若現的山巒,嘆道:“這孩子,當真是個癡兒啊。”
官道上一個小茶棚裏,幹瘦的老人聽到旁人議論起魔教新教主的癡情之舉,捋了捋自己稀疏的幾莖白須笑了笑,拿起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離開了。
福州城外,林平之閉上眼睛,喃喃道:“大師哥,任姑娘對你,當真是癡心一片。”
令狐沖聽到了,無奈地搖搖頭,把背上的林平之往上扶了扶,道:“是啊,我們倆欠她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關我什麽事。”
“我的債,不就是你的?”
“那好,一起還,還一輩子。”
“這輩子還不清,還有下輩子,一起還下去。”
黑木崖下,清秀的書生回頭望着高不可攀的山崖,得意地笑起來:有他賀小梅在,想死也沒那麽容易。只是師姐,你不過是不想世人流言蜚語,又何苦把自己逼上這樣的絕路。
世上的事,總沒有十全十美的,有人相伴相依,便有人孤苦伶仃。所有人都在期待一個完美的結局,可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賀小梅再回頭的時候,黑木崖都快看不見了,他終于覺得這個師姐離自己越來越遠,遠得自己已經再看不清。師姐,保重,後會無期。他托了托肩上的包袱,打算這就取道福州,問那兩人讨這回的診金去啦。
再之後……這天大地大,哪裏不能去呢?
有人此生歸于高崖名震天下,有人于江湖再不可尋,然而只要得身邊那人相伴那便處處是心安吾鄉。他的前路如何,尚且沒人知道,只是又何必去知道,說不準哪年哪月不經意間,便見屏上暗紅蕉,便聞夜船吹笛夜雨潇潇,驀然回首處,就循人語而至驿邊小橋。又說不準,哪一天他又在哪家酒樓唱他那不成調的牡丹亭時,也有人能再為他喝上一聲“好”,願意坐下來斟一碗琥珀美酒,聽他講一講那江南梅莊裏不足為外人道的一段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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