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薄情
裴翡倒很不在意,半蹲在李從玉跟前,打量着他的容貌。
“瘦了。”
李從玉道:“你是誰,我不認得。”
裴翡笑了笑:“真不認得,還是裝不認得?”
他說話很輕佻,總有股纨绔子弟的浮浪。李從玉皺了皺眉頭,不願意搭理。
裴翡道:“從玉,朝廷找了你一個半月,跟我回去。”
李從玉:“不。我要留在這等人。”
“等誰?”裴翡撥了撥他肩上的青絲,斟酌了一下措辭,“鎮國大将軍戰死沙場,霍大公子馬革裹屍,如今舉國哀恸,玉兒也當回去為舅舅盡一份孝心。”
李從玉不明白他的話,但這些話就如刀子一樣在他心上劃。他手臂裏的血脈一下子沸騰起來,胸中有熱流竄動,冒出一股狠勁,緊緊拽住裴翡的領子。
“你說什麽?”他也不知哪裏來的憎恨和憤怒,令他胸腔劇烈地浮動,重重喘息。
李從玉眼眸怒張,緊盯着笑吟吟的裴翡。
“別這樣看我,又不是我害的他們。”裴翡抓住他的手背,這個時辰還有心思輕輕撫摸,“從玉,要算賬得找北昭人。你的那個男寵……”
李從玉頭又開始疼:“男寵?”
“霍俊彥沒告訴你麽?”裴翡目露驚詫,随即笑開,“此人生母為北昭麗太後。他通敵賣國,害得大将軍被北昭人伏擊,現今不知去向。”
李從玉脫口而出:“不可能!”
“跟我回去。”裴翡握住他的手,李從玉止不住冷汗發抖,激起裴翡幾分憐愛,“朝臣都在找你,你若不回去,皇位可要便宜那個彈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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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從玉不答。紛亂的消息已經沖潰了他的腦海。裴翡令人駕來馬車,把渾渾噩噩的李從玉塞進裏頭,着人嚴加看守,帶着一隊兵馬浩浩蕩蕩進入定州。
才不過兩月,定州城已然大變樣。先前慶賀大将軍凱旋的彩綢燈籠換成了麻衣孝布,千家萬戶自願為鎮國大将軍舉哀。
霍俊彥和霍齊朝的靈柩草草下葬,就埋在定州城外的山崗上。
裴翡請了醫生給李從玉看病,大夫說他患了失心之症,前塵往事都忘光了。
裴翡皺了皺眉:“那還記得起來嗎?”
李從玉自顧自在一旁解連環玩。
大夫嘆氣:“全要看天意如何。”
襄王世子麾下初到定州城,斥候便傳令城外有一隊兵馬逡巡,打着故時霍家的旗號。裴翡立刻知道是誰,如今在外的鎮北軍只有一小股,就是燕岐手下那一支。
風傳霍晏岐乃敵國細作,把鎮國大将軍的情報偷偷遞給了北昭人,害得霍家一夜之間分崩離析。許多鎮北軍對他恨之入骨,只有當初跟着燕岐一塊攻克城池,打到敵國的那一批鎮北軍不相信,仍舊追随他。
裴翡不以為意,定州城城牆高厚,那小子縱是天生奇才,也難打進來。
他這是頭一次跟燕岐交鋒,很快就打了自己臉。半夜定州城突然着了大火,慌亂中被人奪了城門,有人将四面城門大大敞開,外面的鎮北軍一擁而入。
裴翡連忙率軍對敵,命人嚴密看顧好李從玉。兩軍在定州城中對壘,鎮北軍皆着缟素,燕岐一身素袍騎在戰馬上,面容蒼白眼眶猩紅,墨黑發絲在烈烈風中飄動。
“把從玉還給我。”
裴翡大笑,拿話譏他:“算算身份,可是該叫你一聲北昭皇子?你我兩國血仇,你害了從玉舅舅,哪裏來的道理向我讨他?”
燕岐沉聲道:“把他還給我。”
裴翡眉目一凜:“鎮北叛軍!定州并非無主之地,你敢放肆,不如上前來試試幾條命!”
火光裏,他身前身後弓弩齊張,冷銳鋒芒直逼對面。鎮北軍絲毫不讓,紛紛亮出劍戟刀槍,形成一道刀劍叢林。
裴翡身後響起個細弱的少年聲:“讓開。”
裴翡訝然:“陛下,你怎麽……”
李從玉撥開軍士,蕭瑟夜風裏,身子顯得清瘦,仿佛能被風吹走。
燕岐雙眸一亮,身下戰馬焦灼地走了幾步:“從玉!”
李從玉盯着他,眼中毫無感情,只是在審視陌生人。燕岐躁動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想到那些污他的流言,不禁預料到了最壞的結果。
李從玉莫不是聽信了他們,以為是他出賣大殷,害死鎮國大将軍?
“聽聞你是北昭太後的兒子?”李從玉嗓音清冷。
燕岐顫抖地閉上眼:“是。我并不知道……”
他從小沒見過母親,霍俊彥與他談論父親的事,也對她的身份閉口不說。
議和那日,北昭人暗地裏設下埋伏對付霍家,他迅速應變收拾麾下前去救人,卻已找不到大将軍的影子。他追着一隊北昭人,活捉了他們的首領,想盤問大将軍和李從玉的下落,那首領摘下面紗,卻是個女人。
那個女人,正是北昭的太後,也是他的母親。麗姬年輕時戀慕父親燕聽瀾,用盡方法與他糾纏,生下一個孩子。
這樁婚事本就是強扭的瓜,兩人相伴多年,燕聽瀾依舊不冷不熱,麗姬逐漸失去耐心,抛下丈夫兒子遠走他鄉,憑美色坐上了太後。
李從玉道:“既然你是北昭人,到定州來做什麽?”
燕岐不解,看着他道:“從玉,你我非要如此說話?”
他又何時成了北昭人?
李從玉冷冷笑了笑:“那我該跟一個陌生人,如何說話?”
他在陌生人三字上,重重地咬過。
燕岐震在原地:“從玉?”
裴翡笑道:“你聽見了,他根本不認識你。”
燕岐握緊了馬缰,骨節泛出青筋。
“你是有意與我說這些話傷人嗎?”他仍是不信。
李從玉垂下眸,覺得極可笑。
“你以為你是誰?一個無關緊要之人,值得我有意傷你。”
燕岐盯着他,眼目一沉:“你不該是這樣的。”
他自以為,全天下誤會他,李從玉也不會。
李從玉別過眼睛:“你走吧。我不想再廢話。”
鎮北軍沒有動,暗夜裏宛如圍城一般。燕岐這般氣勢洶洶地來,裴翡猜他不會善罷甘休,哪裏就這麽輕易走了。
不過,倒是有一點很奇怪。傳聞燕岐通敵,他現在疑罪未定,如此深仇大恨,李從玉不叫人抓他,竟這般輕飄飄地放走了,不似人之常情。難道失心瘋這般厲害?
燕岐久久望着李從玉,雙眸從不甘變得渾濁,就像盤踞着暴風。
“既然叫我走,”他低沉地吐字,克制着嗓音裏的沙啞,“望從玉不要後悔。”
他帶着大軍迅速退去,潮水般的人流裏,仍往後頻頻顧望少年天子單薄的身影。
李從玉輕聲道:“朕乏了。”
裴翡讓人拿來狐裘為他披上。他本就消瘦蒼白,披上雪白的裘,更顯脆弱。
他想起來一些事,關于他的身份和霍家的事。方才那個人是別人口中的叛徒,可李從玉下意識覺得,他是他很重要的人。
有什麽東西被颠倒埋沒了,黑不成黑,白不成白。
他想解開這些紛繁的謎題。
十日後,裴翡護送禦駕回宮。
如今的朝會,不需要他這個皇帝也能開。大臣們都說李從玉病着,當在宮中休養,不宜操勞。
彩暄哭求道他跟前:“求陛下救命,前朝那幫子大臣翻了天了,給霍侍中定了斬首!”
李從玉叫他拿折子來看。起初內閣還很不樂意,李從玉發了三道禦旨,才把奏折要回來。
那封折子是蕭徵上的,說霍子璋有不臣之心,按律當斬。
李從玉問:“霍子璋如何不臣了?”
彩暄罵罵咧咧:“前幾日太後壽誕,侍中燒了幾張紙錢。”
“給誰燒的?”
彩暄眼睛一眨,忽的泣不成聲:“給小公子。”
李從玉懂了。
霍子璋膝下有兩個孩子,都在舞勺之年,不久前卻不幸得了病,雙雙離世。他還去葬禮看過,只見兩副冰冷的棺木,難以想象裏面裝着的是兩個曾經活蹦亂跳的小孩子。
這道奏折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李從玉點燃燒了。他對彩暄說:“這段時日你去盯着前朝,朕要一份名錄,哪些升了官發大財的,都給我記上。哪些被貶的,也都記着。”
彩暄擦了擦眼睛,慎重地答應了。他隐隐有種猜測,陛下要動刀子了。
李從玉打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挑來挑去,他選擇修道,在宮中設一座上清宮,供奉道祖神仙。過不久,光在宮中做道士已經滿足不了他,李從玉擺駕玉清觀,聽觀主講道法。
他的心思卻不在道法上,他要在裏面找一個孩子。
當初回來的時候,他便派彩暄暗暗打聽過霍丞霄的消息。玉清觀的道士說,曾有一夥家兵上觀裏搜人,觀主慈悲,隐瞞了霍丞霄的身世,推說那孩子已經逃下山去,不知蹤影。
廂房中,李從玉卧在榻上等着他們帶霍丞霄過來,拿着一卷經書觀看,看得困乏之時,忽然背後一涼,似是有人。皺了皺眉正要呵斥,便被一股大力摁倒在榻。
“別動。”身後傳來一陣低沉的男聲,風裏夾雜着一股冷香。
廂房外面是後山,長着一大片梅林,山勢陡峭,不會有人過來,李從玉就沒安排侍衛。想來這不速之客就是從那鑽空子進來的。
他微微偏過頭,瞥到一段細窄漂亮的腰身,腰上挂着蹀躞帶,一排金釘泛着冷光。
李從玉立刻想到在定州城外,要他跟他走的那個人。
他輕嗤了一聲,全無受制于人的自覺:“你膽子倒是大。”
一只冰涼的手從後面伸過來,緊緊握住他的下巴,迫使李從玉擡高脖頸。
“我是大是小,你不是清楚得很?”
李從玉臉頰一下子熱起來:“放肆!”
“你惱什麽?”那人樂了,帶着點看笑話的意味,涼涼地諷笑,“你不是跟我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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