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贈禮

燕岐不給他耽擱的機會,拽住李從玉便走。

一出宣室殿,火光在重重華檐上燃燒,燒透了半邊天。

李從玉猛然意識到,這是宮變。

有人造反。

他第一個念頭是回紫宸宮,取召集明都京軍營和禦林軍的虎符。燕岐緊緊抓住他的手:“走!”

“去哪?”李從玉掙了掙,“我不能走,我走了,他們怎麽辦?”

慌亂的宮人跑來跑去,不少人身上着了火,在夜裏嘶叫着逃命。

李從玉的心怦怦直撞。

他從未遇到過這等大事。宮人逃命,看來對方已經殺進了內廷。

李從玉眼眸映着火光:“我要回紫宸宮。”

燕岐驚訝地望着他,眼睛眯了眯,随後一擡手。李從玉只覺腦後一陣鈍痛,便暈暈乎乎地癱軟下去。

燕岐抱着他,穿越雜亂的人流,奔向遠離皇城的地方。

李從玉不省人事。

貓頭鷹的鳴叫一聲比一聲凄厲。

李從玉再次醒來,周遭已不是紅牆琉璃瓦的皇宮,而是一片陰森森的山林。

山林裏風聲嗚咽,頂上的樹枝密集如蓋,李從玉很冷,眩暈中捂緊了雙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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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的一聲,對面突然亮起了火光,火光後坐着個深黑的人影,一面往火堆裏扔柴禾,一面盯着他。

李從玉受不住寒冷,拈緊肩上袍子,不禁咳了兩聲。人影這才起身,朝他走近,跳躍的火光映亮長而勁瘦的腿,時不時照在側臉上,是燕岐無疑。

李從玉仰頭惱道:“站住。”

燕岐正要彎腰抱一抱他,聽到這聲,伸出的手凝在空中。

李從玉:“不許碰我。”

他說的話很冷硬,在旁人聽來就是十成十的厭煩。燕岐頓了一頓,又走回原處。

稍稍暖和些,李從玉就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兩步。燕岐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你去哪?”

“回宮。”

燕岐追上來:“不許去。”

李從玉憤怒地回頭,走到他跟前:“憑什麽?你為何把我帶到這來?宮裏出了大事,我卻下落不明,你安的什麽心!”

燕岐胸襟沉了沉,低聲道:“我不想你受傷。”

李從玉氣笑了,不理他,接着往前走,恨不得馬上插上翅膀離開這。

腳底下一快,他踩到一顆尖銳的岩石,一下子崴了腳,跌在雜草間。

燕岐蹲身扶他,李從玉厭惡地揮開,自己摸索了根枯樹枝,費勁地撇下一截,支撐着身子顫顫巍巍站起來。

枯樹上長滿了尖刺,他在黑夜裏看不清,手上一片刺痛,被劃拉出道道創口,很快就流血。

勉強走了兩步,腳踝疼得撕裂,李從玉只好卧回地上,急促地喘氣。

燕岐輕聲道:“別走。”

想到宮中一團糟亂,如今還耽擱在這麽個深山老林,李從玉便一陣難過,一陣絕望,心裏酸澀憤慨交替着來,十分煎熬。

燕岐久久地站在他身旁,本就穿着玄黑的侍衛衣袍,這下子更與夜色融為一體,孤單清寂得很。

“已經殺進宮裏來了,他們肯定有內應。逼宮,自然就是沖着陛下來的。”

李從玉難過地埋首膝蓋:“那又怎樣!”

“今夜陛下不在紫宸宮,恰是蒼天庇佑。”

李從玉:……

他頓時了悟。

燕岐說的有道理,逼宮肯定是沖他來的,既然是沖着他,亂軍肯定先殺向紫宸宮。

恰好今夜他沒回寝宮,歇在宣室殿,逃過一劫。

他只顧着氣惱燕岐自作主張害他到了老林,一時間沖昏了頭腦,沒想到這一層。

寂靜許久,燕岐朝李從玉靠近兩步,地上枯枝亂葉沙沙作響。

李從玉朝他靴子尖瞧了眼,臉上還是不自在着,嘴裏卻沒抗拒的話。

他不抗拒,對燕岐來說就是好事。燕岐慢慢握住他的手臂。

“我背你。”

他躬下身,示意李從玉趴上去,腦後的發束搭在肩膀上,露出一截皓白的脖頸,被暗繡着雲紋的領口遮着。

李從玉盯着他的背影,忽而鼻子一酸,悲從中來。像在世間受足了委屈,想找塊避風之處,好好歇一歇。

現在他身邊只有燕岐。

李從玉慢慢挪動酸痛的腳,兩手合抱,趴在燕岐背上。少年人身上溫馨滾燙的血氣立馬包裹住他,抵禦夜裏的陰寒。

在很久之前,李從玉身邊也有許多人,他無憂無慮,肆意自在。

可是他明白,這一切從今夜開始就要改寫了。

因為記憶疏薄,李從玉對大舅、表兄的離世、二舅的罷官、母後的病沒有太過濃烈的情感,只隐隐約約感到一股悲意。

現在,他的悲痛才姍姍來遲,如彌天大夜籠罩在頭頂,驅散不盡,哀恸不絕。

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可憐,從坐擁一切到一無所有。身在局中渾噩癡頑,不會悲痛,不知曾失去過多麽重要的東西。

燕岐的腳步沉穩低緩,一下下踩過山崗,走到一塊野草及腰的野地裏。

東山日陽高照,細碎的金輝在草地上搖晃。

遠處幾戶人家冒出炊煙。燕岐找了一家借宿,帶着李從玉進到一間狹窄的小屋子,查看他的手腳。

剝去羅襪,他的足踝高腫,透着淤血,幾根尖銳的木刺紮進細白的肌膚裏,很是猙獰。

燕岐取來蠟燭脂油,為他小心翼翼地挑出來。李從玉鼻中悶哼,咬牙忍着痛,伸長的脖頸間冒出細密汗珠。

處理好傷勢,他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面皮蒼白,卧在榻上虛弱地喘氣。燕岐一下子丢了工具,靠在身邊緊緊抱住他,顫抖的手指不停梳進李從玉微微濡濕的黑發,不住地吻他。

李從玉不禁想笑,可是一笑就疼,嘴角只好僵硬地扯了扯。

“你怎麽了,又不是傷在你身上。”

燕岐捧着他的臉,拇指擦去幾滴汗珠。李從玉本就體弱,遭此一回更顯得虛白,卧在那裏不像個活生生的人,更似個飄忽的魂靈。

燕岐很怕。這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的眼神動了動,迎着照進屋子的初陽,像塊通透無瑕的墨玉。踟蹰了兩下,輕輕靠近李從玉,在他唇瓣上貼了貼。

李從玉沒再抗拒,合上雙眼任他觸碰,眼睫輕盈顫動。

燕岐分開,指頭仍在他臉上摩挲:“你歇着,我去弄些吃食。”

李從玉悶聲不語。

燕岐又道:“不要走。”

雙手緊緊抱着李從玉的臉蛋,固執地盯着他,仿佛沒得到肯定,他就不出門。

李從玉嘆了口氣。他倒是想回去,可現在哪裏是好時機,還不知明都裏的情形,貿然回去不就是找死。

“我不走,”李從玉恹恹地躺下,腳下動了動,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你看我還能去哪?”

燕岐這才放心出門。

他走了,李從玉就悶悶地靠着窗子發呆。太陽越升越高,照在曠野山林間的草木上,綠葉枝條随鼓動的清風搖擺,像玲珑玉扇般閃閃發光。

一輪碩大的日盤,金紅滾燙,占據了半邊高天。陽光下,萬物蓬勃,清澈透明。

李從玉身上也沾染了溫熱,陡然意識到,已經過了三月,槐樹抽條。

燕岐回來,帶着一碗熱滾滾香噴噴的鹌鹑湯。李從玉吃得很少,勉強喝完,小桌上又多了一盤古怪的湯餅。

這碗湯餅鮮綠色,晶瑩剔透,中央堆着鮮亮的瓜絲和蘆筍,細細淋着油亮的醬豉,清香撲鼻。

李從玉被勾得心癢,問:“這是什麽?”

燕岐:“槐葉冷淘。”

原本要給從玉做生辰禮物的。

停頓一下,他拈起筷箸遞給李從玉。烏木的筷箸映着鮮碧的湯餅,十分清新。

“你最喜歡的。”

李從玉不記得,猶疑着嘗了兩口,确是覺出一股久違的欣喜。

很好吃,一筷子下去便停不了。

他道:“我記得這個,好像是在崇州吃過……”

李從玉攥着筷頭,閉上眼睛琢磨:“對,就是在那。好像還是在軍中,大舅舅帶我一塊觀他練兵,那時候是夏天,一日下來酷熱難解,他就帶我去吃這碗湯餅,用冷水汀過,冰涼爽口……”

說完,李從玉喂了一塊進嘴,慢慢咀嚼,嚼着嚼着,筷子便擱在碗邊上。

“要是舅舅還在就好了。”

燕岐道:“我們想辦法,找機會回明都見侍中。”

李從玉點點頭:“好。”

話這麽說,可兩個人都曉得這事情急不得。抓蕭徵之前,李從玉怕二舅淪為衆矢之的,就沒重新啓用他。現在也說不好這一步是對是錯。

至少,這回的靶子是他這個皇帝,不是舅舅,也不是母後。

李從玉渾身出過汗,一片黏膩。燕岐便在屋裏燒水,服侍他清洗。

脫去衣衫,他的身子還是那般白皙動人。燕岐垂着眼目,抱李從玉入水。滾燙的水汽缭繞在李從玉周身。

他的肌膚一片濕漉,被蒸得發紅,像牡丹帶露的脂肉,細膩柔軟。

李從玉伸出挂着水珠的手臂,把玩燕岐垂到襟前的頭發,道:“勞煩你再跑一趟。”

燕岐手上停頓,搖頭。

李從玉垂下眉尾,方要懇求。燕岐握住他的手腕浸入水中,低聲道:“我去。你不必這樣求我。”

李從玉心神稍定,燕岐想抽回手,他抓住不放,拉進水中,細細把玩他修長利落的指頭。

淋漓的水聲滴滴答答。燕岐按耐住心神,呼吸沉了沉。被李從玉碰到的指節溫暖酥癢。

罪魁禍首卻渾然不知,自顧自地打量燕岐漂亮的手指。

“我想讓你去明都,探聽一番情況。再順道去襄王世子府。”

燕岐醺醺然的腦子一瞬間驚醒。

李從玉絲毫不察,自顧自思索着:“去世子府,找裴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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