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宮變
燕岐突然很認真地看着他,日陽之下,眼珠染上淺色,像塊光潤的琥珀。
李從玉別開目光,撚着手指。
“你真的想我留在這裏?”燕岐問。
李從玉哼了一聲,徑自坐下。
燕岐扔下傷藥,就那麽光着一邊臂膀,湊近他,大掌撥過李從玉的臉頰。
陡然被他碰到,李從玉震顫了一下,與燕岐對視。燕岐擋住了陽光,影子罩在他身上,臉上一下子暗下去,眼珠又變得烏沉沉的。
李從玉覺得,他眼神裏藏着鋒銳的情緒,不由得吞了下唾沫。連這副漂亮的皮相都顯得危險起來。
可他是皇帝,怎會輕易被一個侍衛吓到,撥開臉頰邊的指頭,又偏過腦袋。
燕岐不允,鉗住他的下巴,迫使李從玉擡頭。
四目相對。李從玉面露惱色。
他總是這般僭越!
“你放開我!”
燕岐的嘴唇彎了彎,像笑,又像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沒有生氣兒。
“我只要一心一意,你要我,就不許再跟任何人。”
李從玉擰眉:“你、你怎麽還是這般跟我說話?”
掐在下巴邊的手緊了緊,燕岐微微眯眼:“從玉只需說,要,還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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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從玉頰邊發疼,皎潔的肌膚一下子就泛出紅印子。他是什麽身份,憑着先前幾次沒跟他算賬,便可這般不知規矩,把他堂堂天子拿捏在掌心?
“你放肆!”李從玉眼角微微發紅,不顯得生氣,反而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朕乃天子,你松開我!”
燕岐淡淡笑了笑,咬唇咀嚼這兩個字:“天、子?”
李從玉抱住他的手臂,奈何燕岐看着纖瘦,手卻像鐵石一樣,怎麽掙都挪不動。燕岐突然松開,他一下子又往前傾了半步,差點摔倒。
沒等他發話,籠罩在身上的影子就轉身遠去,吱呀一身,殿門關上了。
李從玉惱得很。
他怎麽敢的!
放眼朝野,那幾個世家老臣即便與他這皇帝不對付,面上也是恭恭敬敬。
李從玉憤而追出紫宸宮,燕岐還沒走遠,正慢吞吞地穿衣服。李從玉喚侍衛:“攔住他!”
侍衛們左右看了看,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同僚,有點拿不住主意,遲疑了一下,仍是擋住燕岐去路。
燕岐沒回頭:“怎麽,要治我的罪?”
李從玉心裏咯噔。他還真沒法治燕岐的罪。
也不是不想,就是……罷了!就是不想!
也是件大奇事,這讨厭鬼再怎麽忤逆他,觸怒他,他也不願意傷他。
李從玉走到燕岐跟前,冷冷嘲道:“你剛才問我,要還是不要?”
燕岐早已知道他秉性,淡漠地垂眼看着李從玉。
李從玉比燕岐矮,燕岐不坐着、不跪着,這點缺陷就尤為明顯。再加上兩人剛才鬧了不愉快,燕岐懶洋洋垂眸望着他,就好像在看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在李從玉心火上澆油。
李從玉抿了抿丹紅的唇,固執地豎起眉毛:“朕在問你話。”
“聽見了。”
李從玉心中稍定,彎起唇角:“那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在華陽宮僭越,朕沒治你罪,就是拿你沒辦法了。”
他刻意頓了頓,滿意地看到燕岐漸漸陰郁的神情,眼角露出明麗的笑,丹唇輕啓。
“那叫寵幸,朕寵幸別人天經地義,你對我而言,也不過一個姿色上佳的男寵。一個男寵,妄想幹涉朕的事,白日做夢。”
燕岐不怒反笑:“說完了?”
李從玉刻意氣他一通,沒見到燕岐發火,反倒把人整笑了,心裏越發不甘。
“說完了就回去吧。”燕岐束好腰帶,淡淡瞥李從玉最後一眼,“望陛下能永遠守着紫宸宮。”
李從玉兩頰浮出怒意,一甩袍袖負氣而走。
因着跟燕岐吵了一架,接連幾日心神不寧。李從玉晝夜都想着燕岐那句半是冷淡半是嘲諷的話。
他什麽意思?什麽叫“但願永遠守着紫宸宮”?
他覺得他守不住麽!
這可謂踩中李從玉的痛腳。他的奪嫡之路不說一路順遂,可有外戚幫襯,确是沒經歷過大風浪。
登基以來,朝野大事,都有兩位舅舅親自掌握,沒出一點纰漏。
也就是如今,大舅舅不在,二舅霍子璋被政敵罷官在家,李從玉成了名副其實的傀儡。
可是,燕岐覺得他就翻不了身了?
他往年學的帝王之道又不是假的,燕岐這個讨厭的家夥,非要狠狠打他的臉不可。
幾日後,端王李從珩入宮謝恩。
恢複了身份的李從珩換上錦衣華服,從柔弱可欺的樂師,隐隐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今日穿的是身月白的袍子,袖子上有條銀鱗五爪龍。按制,親王只可穿蟒,不得穿龍,李從玉特意下旨破例,厚待哥哥。
冷清了許久的皇宮張燈挂彩,歌舞宴飲,為瑞王慶賀。
瑞王還是那麽善解人意,看李從玉心神不寧,特意帶他到了僻靜處,為弟弟煮酒斟茶。
“誰惹從玉不開心了?”
自從舅舅走後,母後也病着,李從玉身邊沒有親善的人,唯一個燕岐,還老是氣他,他已經很久沒聽到噓寒問暖的話。
瑞王取出兩只天青色瓷杯,皓白的手腕輕輕抖動,潑去煮沸的水,再懸腕沖開茶葉。尖尖的茶一下子展開,像一朵朵浮在水面上的花,随漣漪蕩漾。
他每一個動作都雅致斯文,李從玉看得賞心悅目,挪動坐席,朝着哥哥身邊依偎。
還是親人好,不管何時都挂念着他。
李從珩被他扯着袖子,指頭在李從玉額上點了點,溫聲道:“當心燙着你。”
李從玉古怪地埋怨:“我怕什麽,又不是蠟人。”
李從珩笑道:“你怎麽不是。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李從玉抱住他。手臂擱在哥哥腰上,瑞王很不習慣親密接觸,像只貓似的抖了一下,當真差點撒了茶水。
他捧起李從玉的臉蛋,對上弟弟明潤俏麗的眼眸,一時間心思軟如春水,說出的話也同呼吸般輕柔。
“到底誰惹我們玉兒不開心了?”
李從玉眼珠轉了轉,思索一番,沒把燕岐供出去,便找了個背鍋俠:“蕭徵。”
李從珩訝然,眉頭輕擡。
李從玉坐直身子,連着報出幾個名字:“還有趙栩、楊言霆。哼,這幾個人,仗着是老臣就把持朝政,如今朕成了個擺設了。”
李從珩直截了當地問:“從玉想對付他們嗎?”
對付世家是大事,縱然對着親哥哥,李從玉也不願多談,道:“我現今有什麽辦法。”
李從珩垂眸想了想,卻只道:“我只希望你平安順遂。”
這話說得容易,李從玉這皇位坐得不安穩,将來能不能平安,還是未知數。
又過了半月,內侍監傳來消息,蕭家有一個旁支族人當街打死了旁人的家奴,京兆尹判了罪,沒過幾天,這人又招搖過市。
顯然有人包庇,把他給弄出來了。
李從玉直接給彩暄下旨,讓內侍把人捉住,在诏獄中嚴刑拷打,令他招出是誰徇私枉法。
這一下,牽扯到了戶部侍郎頭上,李從玉又是直接下诏捉拿。就這麽一層一層地拷問,火終于燒到蕭家人頭上。
先前搜集的蕭氏族人為非作歹的罪狀一下子派上用場,內侍監傳令三法司會審此案,一連捉拿上百人。官差日夜搜捕凡有牽連的人,蕭家從上到下,親戚朋黨,皆被關緊皇宮大獄,杳無音信。
最後一個進诏獄的是蕭徵。滿朝文武上書勸谏,李從玉一概不理會。有人鬧到宮城,他便叫人抓起來,一并處理。
短短幾日,官場肅清了一半人。
李從玉重臨前朝,百官惶恐不安,皆低垂着腦袋叩拜。
“吾皇萬歲。”
李從玉微微一笑:“衆卿平身。”
他重回的第一場朝會,衆臣戰兢惶惑,仿佛有鍘刀懸在頭頂。大殿內滴水成冰。
李從玉知道,這些人還沒有真正服他。對他來說,蕭家也才是開始。
不過,這第一回動靜太大,不便接着大開殺戒。三司處理不過來不說,于朝政穩固也無益。
得慢慢來。
夜裏,他将卧榻搬到前朝宣室殿,挑燈處理積壓的奏折。
許久沒處理政事,折子太多,李從玉熬到燈燭過半,身上被寒意侵染,輕輕咳嗽一聲。
彩暄推門進來,把一件狐裘披在他肩頭。
“雖說已是春日,陛下身子弱,還得好好将養。”
李從玉笑道:“近來可算是辛苦你了。”
燈火下,彩暄愁眉苦臉:“哎喲陛下,不光前朝的官,那些個市井百姓都罵咱們呢。”
“罵你什麽?”
彩暄忙不疊訴苦:“說咱們閹人作亂,殘害忠良禍國殃民。我呸,世家算什麽忠良,不過一群吸血蟲,裝得光鮮!”
累世世家,風光體面,也是寒門百姓憧憬的對象。太監是閹人,是奴才,常人眼中上不得臺面的陰佞,常人不明真相,自然都一窩蜂向着體面的去了。
彩暄道:“咱們太監少了幾兩肉,可沒少他們脂膏田財。”
李從玉安撫道:“哎,罵就罵了,由他們去,往後朕對你們好。”
彩暄喜笑顏開地謝恩,拿着盞燈籠出門守夜了。李從玉批了會兒折子,困意上湧,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很快,他被一陣尖銳冰冷的碰撞聲驚醒。門外響起刺耳的慘叫。
李從玉猛然站起身。透過窗戶,看見游動的火光,無數人影尖叫着逃竄。
怎麽回事?!
他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回頭找了把劍。殿門轟然破開,濃郁的血氣闖進屋子。黑暗之中,李從玉瞧不清是誰,铛的一聲拔劍出鞘,被那人一個劍花打落。
“李從玉!”燕岐的聲音,略帶惱怒,粗重地喘着。
李從玉腦子一鈍。
不會吧,就為幾句話,這人就記仇,來找他算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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