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檀溪公子”

沈忘州睡了不太安穩的一覺,醒來時天邊已經擦黑了。

他腦袋裏朦朦胧胧的,隐約記得風吹得太舒服了,琴音袅袅,他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夢裏好像睡在一張玉床上。

起初是冷玉,他冷得想罵人,後來變成了暖玉,才睡得舒服。

修者從築基沖擊金丹時渡雷劫,雷劫鍛體後,身體已不會被尋常冷熱影響。

但沈忘州感覺他現在胸口一片溫熱,好像抱過一只酣睡的貓,焐得發暖,連體內金丹都跟着暖融融的。

更奇妙的,秘境中受創的靈識也一片清明,他閉眼感受,滞澀的感覺消失,運轉流暢。

沈忘州睜開眼睛,暗道厲害。

難道他睡前聽見的琴聲是“檀溪公子”親自彈的?

靈識是修者最強大也最脆弱的地方,比起靈力的修煉,靈識修煉更加需要天賦和機緣。

元嬰期修者如果靈識足夠強大,甚至不許要動手,就可輕易隕落一個金丹期修者。

沈忘州受損的靈識是鲛岳仙宗幾位元嬰長老合力修複的,盡管如此,也只是勉強維護,依舊裂痕斑斑。

這個檀溪公子只是彈奏一曲,就有這等威力……

沈忘州忍不住笑了,撥了撥手邊的桃樹枝。

他有點期待今晚的“美人”撫琴了。

殘陽似血,落日餘晖散落着鋪滿桃林,黯淡的花瓣沒了生機,片片掉落,徒留一地殘粉,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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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小築有四層,第四層外人禁入,是檀溪公子的住處。

此刻,四層最內側居室的暗室內,往日的花香消失,濃郁的血腥味順着半掩的門縫緩緩滲出,又被詭異地攔住。

一襲粉衣的美豔公子撲倒在一把通體血紅的古琴上,琴弦根根斷裂,衣襟寸寸染血,绮麗誘人的面孔如今一片慘白,一只眼睛只剩血腥的空洞,另一只眼睛驚恐地望着地面,再不敢擡頭看。

“小妖不知,不知何處得罪了仙人,請您留小妖一命,什麽條件小妖都答應您!”

檀溪眼前一片血色,看不清面前的人,發自內心的恐懼和深入骨髓的疼痛讓他抖如篩糠。

他是修煉近千年的妖,混進人界是為了尋找合适的魂靈,以陰邪之法吞噬修煉。

萬年前那場慘烈的混戰後,三界元氣大傷,各派代表講和,商議後定下鐵律:不論仙人、修者還是妖族,都不可驚擾傷害凡人。

檀溪以為自己殺孽深重,觸了衆怒,修真界派修者下凡界捉拿他。

如果是修者……

“仙人饒命!求仙人饒命!小妖願用五百年修行超度冤魂,今後不再踏入凡界半步……”

檀溪俯首磕頭,額前血肉模糊,喊得充滿悔意,掌心卻悄悄引出一枚妖異的粉色花瓣。

眼底閃過一抹狠毒,他倏然擡手,将花瓣拍向前方!

“敢毀我容顏,去死吧——!”

花瓣在空中炸開成一棵桃樹模樣,飛舞間散開無數鋒銳淬毒的桃花!

比外面的桃樹濃郁無數倍的花香瞬間包裹住那抹月白色身影,綻放出巨大的靈力漩渦,碎肉蝕骨。

那花瓣是師父交給檀溪的保命符文,全力催動後相當于元嬰頂峰期修者的拼命一擊。

要知道,如今修真界除了最強的那位外,只有霖澤真仙突破了出竅期。

這樣裂天滅地的一擊,甚至沒能接近對方半步,就悄無聲息地散了……

檀溪目眦欲裂,眼底流下兩行血淚,空氣中突兀地響起一聲清脆悅耳的“咔——”。

細白脖頸直直仰到後背,殷紅的血線蔓延,桃粉色眼睛睜到最大,似乎還在想,到底是誰有這般神通……

胤淮擡手,檀溪頸間的玉墜撕裂頸項,飄到面前。

指尖輕動,玉墜碎做齑粉。

子母同心玉,一方遭遇不測後捏碎玉佩,另一方必有感知,迅速來到對方身邊相護。

檀溪臨死前沒來得及做的,胤淮幫他做了,那邊卻連瞬移都做不到。

眼底閃過一抹無趣,胤淮随手揮散玉墜粉末,視線游移。

書案上一排空白竹簡,唯有最後一枚竹簡,用新鮮的墨跡寫着“沈忘州”三個字。

唇角微勾,看着熟悉的名字,枯寂的眼底罕見染上濃郁的興味。

夜色漸濃,圓月高懸。

沈忘州的房間分內中外三部分,內置一張夠睡三四人的黃花梨蟠龍紋六柱式架子床,屏風遮擋後是一個足以容兩人放肆的美人榻。

沈忘州剛進門就腹诽過,這地方到底是不是正經琴館,這麽大個床……

客人坐在美人榻上,或倚或靠地賞月聽琴,再前面是一片淺粉色的珠簾,那裏才是檀溪公子的地方。

客人豪擲千金,連張臉都看不見。

沈忘州現在也算腰纏萬貫,也想往自己臉上寫下“冤大頭”三個字。

侍從端來了糕點和清酒,在珠簾後放了一把通體血紅的琴後,告訴沈忘州檀溪公子片刻就到,就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清淡的月光如紗幔揮灑,垂落在庭院裏,地上的桃花比中午時厚了許多,風吹過,卷起一個個糜豔的花浪。

沈忘州滿含期待地側躺在美人榻上,單手撐着臉側,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咬着杯沿卻不喝。

他有點好奇,能修複他靈識的“檀溪公子”到底長什麽模樣。

桃花眼一彎,沈忘州抿了口清酒,清甜可口。

給錢也不許看,那他等會兒打個商量呗。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在門外停下,門被均勻扣響三聲。

“官人久等了。”

嗓音缥缈溫柔,含着輕淺笑意,像從雲層墜落至深海,沉溺在海水的溫柔裏。

沈忘州茫然地怔住,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放下酒杯。

“進,進來吧。”

有的人,你連他一根頭發絲都未曾見過,就可以斷定他必是個絕美的人……

沈忘州輕吸一口氣,看着珠簾後的模糊身影,莫名多了幾分緊張。

颀長身影藏在層疊的青白色衣袍下,衣擺輕揚,墨發如青瀑般垂至腰後,夜風撩動發尾,引得頸側發絲墜下的銀鏈相撞,發出清越聲響,惑人心神。

檀溪公子端坐于古琴後,指尖輕撥出幾個音符,“官人可喜歡琴音小築?”

沈忘州喜歡檀溪公子的聲音,細細品了會兒,才道:“不錯。”

凡界的景色再秀美,也不如仙宗靈氣氤氲下的鐘靈毓秀,他這個答案也算很給面子了。

修長手指輕撥琴弦,音調入了沈忘州的耳,敲在沈忘州的心,似一汪清泉,游蕩于幹涸的識海,一點點滲透,滋潤。

神乎其技。

沈忘州閉了閉眼,他确定,今天聽過的琴聲就出自“檀溪公子”之手。

窗外的風似乎大了些,吹動“檀溪”的發絲,束發的銀鏈微微晃動,和着繞梁琴音,清脆的曲調悄然變化,幾番勾纏,欲念攀附……

沈忘州毫無防備地着了道,臉頰染上緋紅,從心口處莫名升起一股燥熱。

他勾了勾衣領,放下酒杯,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望着珠簾後的人。

半晌,才恍然想起他的目的。

“公子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這話問得直白,沈忘州不喜歡拐彎抹角。

琴音未停,沈忘州沒等來想要的答案,卻更加好奇。

沉吟片刻,他幹脆起身走到簾幕前,見對方不理自己,擡起手指彈了珠簾一下,彎着眼睛說:“在下仰慕公子琴音多年,此番前來別無他求,只想見公子一面。”

純屬胡扯,他一年前才穿書,今天才聽說“檀溪公子”這個人。

當了這麽多年社畜,沈忘州這點胡說八道厚臉皮的本事還是有的。

“公子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多謝公子成全。”

他就看看,不亂說。

沈忘州說完,伸手撥開幾串珠簾,剛要再問一遍可以看麽,琴音驀地停了。

沈忘州下意識低頭看向古琴的方向,毫無防備地撞入一雙黛藍眼眸,陷入萬年前的海域深淵,茫然怔忪。

“檀溪”纖長的眼睫微垂,雙眸含笑地看着沈忘州,像看着一條橫沖直撞的魚兒,幾分溫柔縱容。

沈忘州靈魂仿佛墜入了一片碧藍深海,在漩渦中幾度沉浮,窒息後的劫後餘生,清醒過來後,後頸一片酥麻。

他握緊珠簾,幾次深呼吸,才緩過來幾分。

塵世中,原來真會有這麽好看的人,看一眼就忘卻了凡塵,只想溺斃在那抹幽藍中,就算身處極寒地獄,也永世不願超生。

将少年的神情盡收眼底,“檀溪”,也就是胤淮,玩味地喚他。

“官人?”

沈忘州輕咳一聲,罕見紅了耳尖,倚在紅柱旁故作鎮定地評價:“公子還真是……色藝絕倫。”

胤淮輕點身旁,月白色衣袖邊緣繡着紅色暗紋,更襯得手腕細瘦手指修長,漂亮得像易碎的琉璃。

“官人不若坐過來些,看看我但不擔得起這般贊美。”

指尖無意識地撓了撓外衫,沈忘州輕吸了口氣,還是坐了過去。

他喜歡檀溪這張臉,還有檀溪的聲音,能和欣賞的人坐在一起,他卻之不恭。

靠的近了,沈忘州嗅到一陣淡到幾乎可以忽視的暗香,清澈冷然,讓他想起冬日流動的寒水。

“檀溪”都說了讓他看,沈忘州幹脆托着下巴,大大方方地欣賞美人撫琴。

目光掠過對方顏色淺淡的薄唇,游過臉側完美無瑕的輪廓,落在那雙險些勾走他魂的黛藍色眼睛上。

像一塊珍貴的寶石,沈忘州腦海裏驀地出現一句“海的眼淚”。

他沒忍住笑出了聲。

胤淮把沈忘州的小表情收進眼底,唇角微勾。

他拿起酒杯斟滿甜酒遞過,沈忘州垂眼,接過酒杯,指尖無意中觸到的肌膚似寒冰,涼意入骨,讓他想起夢裏的冷玉。

他輕抿一口,酒液溫熱滑入喉嚨,醉意上湧眼波迷離,反将一軍地調戲:“公子怎麽不彈了?看我看得呆了?”

“是呢。”溫柔的聲音仿佛落在耳邊的輕輕嘆息,“官人喝了酒,奴也醉的很了。”

手抓住沈忘州握住酒杯的那只手,稍稍使力送至唇邊。

薄唇微張,半杯清酒傾斜而下,狹長眼眸中的笑意煽情糾纏,沈忘州手微微一抖,手裏的酒杯跟着晃動。

酒液順着胤淮唇角淌下,留下濕漉的水痕,墜入松散的領口……

沈忘州的心髒,忽地亂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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