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驚穢

指尖的觸感仿佛冬日的海水, 涼意徹骨。

沈忘州體內的化妖咒輕易地消散,狐耳和尾巴也緊跟着消失。

碎魂流螢的反噬明明已經感受到了,但卻沒傷到他絲毫。

是鲛人幫他解決了麽?

握劍的手被輕輕攥住, 手背上一片血肉模糊的傷口已經徹底痊愈, 只留下淡淡的紅色痕跡證明這裏受過很重的傷。

“痛麽?”

聲音被悠遠的海浪聲模糊,空靈的嗓音像悲憫衆生的神,不舍得傷害哪怕一片草葉般溫柔低沉。

沈忘州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右手,道:“剛剛很疼。”但現在已經沒事了。

“為何救他?”

沈忘州想不通鲛人問這個的原因。

沒受到反噬就救走司溟的慶幸這會兒全變成了“說錯一句就要投胎”的不詳預感。

但他向來不擅長也喜歡拐彎抹角添油加醋,眼睛緊盯着對面的一群妖,直白地說:“剛剛離開的少年是與我最為親近的師弟, 我必須救他。”

換成遇錦懷他同樣會救。

他在乎的人太少,會竭盡全力去救的也只有這兩個人了。

身後的人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沈忘州的手腕還被對方攥着,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他只能認為鲛人對人類的情感産生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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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忘州沒法将鲛人放在“人類”的位置上,看過原著的他一直認為,鲛人算另一種意義上的非人存在。

他與妖、仙都不同,因為他沒有一絲人類該有的情感, 鲛人就像一尊完美到沒有一絲瑕疵的雕塑。

漂亮至極, 但冰冷徹骨。

就算是沈忘州熟悉一些的上古神赤燼,都會在一定程度上以“人”的方式思考,擁有人類的情緒。

但鲛人在原著中的形象是完全冰冷的。

上古四神裏,只有鲛人才是真正站在世間萬物頂端的存在,他強大的實力讓他可以對一切生靈都漠不關心,輕佻玩味地将所有存在都當做随手抹殺的玩物。

他脫離三界的所有規則, 随心而為, 也因此失去了所有“人性”。

沈忘州想告訴自己對方是來救他的,赤燼說過, 已經說服了鲛人保護他。

但當他徹底反應過來身後的人是誰,他還是沒法避免地陷入了恐懼和僵硬。

他不怕死,但很明顯,鲛人會有無數種方法讓他生不如死——這于對方,甚至僅僅是一場百無聊賴的消遣。

他看着檀魍的指甲一點一點陷入脖子,妖族強大的恢複力讓肉與手指長在一起愈合,又被她硬生生撕裂。

無休止的痛苦折磨得她眼球崩裂流下血淚,喉嚨裏發出刺耳的“咯吱”聲。

剛剛檀魍還要将沈忘州和司溟抓起來慢慢折磨,現在形勢陡然反轉,她連跪地求饒都做不到,只能瞪大赤紅恐懼的雙眼忍受反反複複生不如死的痛苦。

攥住手腕的手終于松開,不等沈忘州松口氣,又輕輕落在了他頸側。

沈忘州更僵硬了,鲛人還沒動他就感覺腦袋要分家!

“你在害怕。”

含着溫柔笑意的嗓音從頭頂響起,沈忘州的一縷發絲被蒼白的指尖勾住,纏纏繞繞。

“為何不說話?”

沈忘州:“……”他怕他說錯一句就死的比檀魍還慘。

對方似乎從對人類情感的思索中獲取了某種強烈的愉悅,沈忘州清晰地感受到了讓他耳尖發癢的笑聲裏藏着些許幻覺般的親昵。

對方繞着他發尾道:“小修士,和我說說話呀。”

沈忘州喉嚨滾了滾:“……我說話不好聽。”

很容易把人氣死。

別讓他說了,他想死個痛快。

笑聲更清晰了,愉悅而滿足。

沈忘州覺得鲛人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如果讓他比,或許可以排到司溟和胤淮之上……他為什麽要把上古神和司溟與胤淮比,這三個人差的也太遠了。

對方更加親昵地道:“很好聽,我很喜歡,不若與我多說幾句?”

聽鲛人說話是種享受。

沈忘州指尖不自覺地扣了扣襲焱劍柄。

如果檀魍的模樣能不那麽慘,他就更享受了。

沈忘州深吸一口氣,問:“……我師弟現在安全麽?我的碎魂流螢不完整,不知道把他傳送到哪兒了。”

這鲛人為何一直在笑,他說了什麽笑話麽……

檀魍快把自己脖子掐折了的時候,身後的人終于笑夠了,低頭在他耳邊道:“他在鲛岳仙宗。”

沈忘州小小地松了口氣,又因為對方的忽然靠近而繃緊了後背,像只警惕炸毛拱起脊背的貓。

“咔嚓——”

檀魍的頭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向後仰去,緊緊地貼在了後背上……

死了?

沈忘州心底一跳。

留魂期的大妖,妖界僅有三位的強大存在,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慘死——

“嗯?”鲛人從他身側擡起頭,語氣幾分漫不經心的危險,輕佻道:“怎麽可以輕易死了呢。”

話音剛落,沈忘州就看見檀魍額頭飄出一抹桃粉色的魂魄,飄忽着向遠方飄去。

是要去冥界往生的魂,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

不等他再細看,魂魄忽然像被什麽禁锢住,不可抵抗地将它從遠處抓回,魂魄劇烈掙紮下還是被硬是塞回了那具還未涼透的屍體——

檀魍額頭閃過一道暗藍色火焰,脖頸“咔”地一聲掰直,骨頭碎裂并未接好,但卻詐屍了一樣睜開血糊一團的眼睛,大張的嘴裏發出凄慘的吼聲。

如果有實力,沈忘州肯定也會殺死檀魍,但他不會用這麽血腥的方式。

他偏了偏頭,越看越覺得他說錯一句也是這個下場。

赤燼那只老狐貍為什麽還在睡,這時候就該醒過來與鲛人好好敘舊,也好讓對方念一念舊日情分……

下巴忽然被冰涼的掌心托住,沈忘州被迫擡起頭,看向那面精致華貴的銀白色面具。

對方頗有童趣地歪着頭,笑問:“小修士,你不喜歡?她明明要至你于死地。”

我哪敢不喜歡。

說出口卻變成了大實話:“你不如給她們個痛快。”

完蛋,要死了。

“嗯?好。”

沈忘州一怔,眼前突兀地覆住一只素白的手,耳邊的慘叫聲像冬日裏倏然熄滅的火,戛然而止。

伴随着一個個生命的消逝,北魉花街的幽藍色燈籠盞盞熄滅,黑暗迅速蔓延至沈忘州的身邊,将他與鲛人一同吞噬……

從此刻起,絆殄邸再無一個活着的妖。

沈忘州鼻尖嗅到了濃郁的血腥味,不等他分辨,腰間一緊,氣味忽地變成了濃郁的花香,眼前也恢複了光明。

他被鲛人帶到了一座堂皇富麗的殿宇外,這裏的天空的幽綠色的,泛着詭異和森森死氣。

比起龐大的建築群和奇異的天空,更為吸引他的是遍地盛開的桃花,過于高大的桃樹群将整片宮殿籠罩其中,仿佛不需要陽光般生長得遮天蔽日,香氣撲鼻。

身旁的鲛人一襲華貴至極的月白色繡金紋仙袍,銀白色長發披散,柔柔垂至沈忘州腳踝上方,發絲無風而動,在片片桃樹的映襯下,慵懶缱绻,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對于他現在的位置,沈忘州心裏忽然升起一個很震驚又非常合理的答案,他正在思考要不要詢問,鲛人便替他回答了。

“這是桃樹驚穢的行宮。”

沈忘州:“……”

上古四神之一,掌管冥界和妖界的神,桃樹驚穢的行宮随便進,這很合理。

鲛人握住他的手腕,就這樣與他一起堂而皇之地走了進去,路上沈忘州看見無數侍從、護法打扮的妖族,都對他們視若無睹。

他們看不見他和鲛人。

沈忘州手腕被松松攥着,其實不大舒服,他更習慣攥着別人手腕……但他不想觸怒喜怒無常的鲛人,只能轉移注意力地揣測着鲛人帶他來這兒的原因。

可能因為檀魍是受驚穢的命令來刺殺他,害得鲛人要跑來救他,以至于非常不高興想要警告驚穢。

又或者是與驚穢有私仇,順便帶他一起來報仇。

再者可能是單純來坐坐……

……

沈忘州放棄思考。

他壓根揣測不明白一個瘋子的想法。

此刻,主殿內,驚穢揮退了所有冥界的掌司,獨自留下。

外面的妖無法感知到胤淮的存在,但驚穢可以。

上古四神靈識互通,若不是有心封閉,是可以随時對話的。

所以此刻胤淮就這樣牽着沈忘州的手,在驚穢的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地進到了主殿。

這和打驚穢的臉有什麽區別。

驚穢臉色難看,卻又不敢真的與那鲛打起來。

她打不過!

與激進的小鳳凰不同,她的本意是韬光養晦,默默吞噬人族修煉,在有絕對把握之前,絕對不招惹胤淮。

甚至于就算到了徹底吞噬人族的時候,若胤淮不加以阻止,她都不會去管胤淮。

更不會像鳳凰那樣蠢,自以為是地主動發難,落得個慘死九重天的下場。

但檀魍那個蠢貨,居然連胤淮都沒認出來!毀了絆殄邸不說,還讓胤淮有了理由進入冥界!

她躲還來不及的瘋子,主動來找她了!

兩道閑游般的身影終于出現在面前。

驚穢剛欲開口,腦海中便想起那鲛輕飄飄的聲音。

“不要叫我的名字。”

驚穢:“……”誰稀罕叫你名字!

她深吸一口氣,還是隐去“胤淮”二字,十分暴躁但忍住了道:“你來冥界做什麽?”

沈忘州仰頭看着坐在高臺之上的驚穢,只能看見及地的墨色長發和層層疊疊的衣擺。

這位上古神的聲音與她的原形差異巨大,冷傲不耐的語氣裹挾在空靈的回聲中,不見一點桃花的溫柔。

也是,你看鲛人說話多麽溫柔啊,再看看檀魍是怎麽死的……

沈忘州覺得驚穢的嗓音非常合理。

只聽身旁的人語氣憐愛道:“這位小修士在絆殄邸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桃花妖是受你指使。”

他低笑:“我便是來殺你的。”

驚穢瞳孔緊縮,還未反應過來便從高臺跌落,一陣足以傾覆整座殿宇的靈力波動後,驚穢捂着喉嚨勉強站在他們十步之外。

一道清晰見骨的傷痕從脖頸蔓延至左臉,鮮血汩汩,猙獰可怖。

“受了天大委屈”的沈忘州眼皮狠狠跳了跳,剛欲閉眼,身旁的人已經走到他身後,彎腰在他耳邊,語氣輕軟道:“真是可怕。”

沈忘州:“……”

不是你幹的嗎?你這麽害怕合理嗎?殺檀魍時您可沒害怕啊!而且這語氣怎麽如此熟悉……

不等他細想,手腕已經再次被抓住,這次指尖沒有停留,直接滑落至他掌心。

對方柔弱道:“小修士,你可否牽着我?”

沈忘州也不想牽着一個随時要他小命的定時炸彈,但他沒得選,只能像牽着司溟一樣牽着鲛人的手腕,拇指指腹習慣性地在脈搏處按了按。

按完渾身再次僵硬,他不會被宰——

鲛人心滿意足般将手腕往他手心送了送,才看向滿臉怒意,傷口已經徹底愈合的驚穢。話卻還是對沈忘州說的:“小修士,你希望她如何死?”

驚穢暗粉色瞳孔盯着胤淮,一張臉天姿國色惑人心魄,聞言眯了眯一雙桃花眼:“你與這人族修者什麽關系?”

沈忘州一時插不上話,就聽身旁的鲛人環住他的腰,極為親昵地勾起他一縷發絲,語氣纏綿道:“我與他情同夫妻呢。”

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

沈忘州神志恍惚。

他對上古神的了解實在片面,他第一眼見到鲛人,覺得對方如書中所寫,氣場強大生性嗜殺,讓他恐懼想逃。

但短短時間內,他又覺得這鲛人有些嬌滴滴的,不僅愛撒嬌,還需要他的保護……

真是瘋了。

一個可以摘了鳳凰腦袋當球踢的嬌滴滴的需要他牽着手腕才不害怕的鲛人……這像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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