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路過院子裏的磨臺時順手把我打鐵的錘子拎了過來,那兩個漢人游俠被挂在柴房裏,拓跋文一臉戰戰兢兢地看我低頭鑽進門,叫人把其中一個放下來,往臉上潑了水沖去血污。
柴房裏光線暗,我蹲下去把他散亂的頭發撥開,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心裏想,是這個。
我請拓跋文把步六孤也叫過來,浪費了一點宮裏的參湯給這個游俠灌進去,拎起錘子砸碎了他的腿骨。
游俠哀嚎起來,這聲音在我砸碎他另一根腿骨的時候慢慢消失,拓跋文看了一會兒,默不作聲地離開了,沒過多久步六孤匆匆趕來,我殺完人和他一人抱了根未劈的柴火放在地上靠牆坐着。
步六孤嘴角滴血,閉着眼和我說,原來生啖仇敵肉也只有那麽一會兒能覺得快慰。
我有小半年沒有鍛打東西,剛才揮錘的時候用力過多,現在手還有點抖,我垂着眼睛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麽回答他,搓着指縫間已經幹涸的血跡,開始回憶我砸碎游俠腿骨時再拓跋文臉上看到的驚訝神色。
拓跋文不在這裏,我不知道他是見不得血腥還是于心不忍,靠在牆上想,待會兒大概又要聽他說教了。
步六孤終于舔幹淨了自己嘴角的血,從袖子裏掏出方巾遞給我,我接過來拿在手裏,方巾上頓時沾了兩個殷紅的指印。
我沒有動,步六孤轉過頭和我對視了一會兒,都在對方眼睛裏看到了濃重的血光,我仍舊無能言語,慢慢地眨了眨眼,把濺到眼睫上的一滴血珠抖下去,接着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去擦手。
步六孤整張臉都像是在血泊裏埋過一遍,下半面一片赤紅,像是我阿幹作戰前在臉上塗抹來恐吓敵人的顏料,然而他們離我而去太久,我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我用力摳掉指甲上的一塊污漬,步六孤用袖子擦了一把臉,問我說就這樣?後面的仇還報不報了?
我說你和江傅山出去一趟,感覺漢人的國家怎麽樣?扒開衣冠看,是不是和鮮卑人一樣?
步六孤冷笑了起來,說,毫無差別,他們管放蕩荒唐叫不羁随性,管寡義廉恥叫明哲保身,披上人皮就不拿自己當畜生,其實活得還不如畜生自由。
我說但是大家都想披上人皮,包括你我,就沖這一點,北魏在我有生之年,絕不可能過河了。
步六孤沒了聲音。
我陪他又坐了一會兒,他問我還記不記得我莫賀臨走前和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說那天太平常,我沒有記他說了什麽,步六孤說,我莫賀告訴他,等他打完草谷,給他套一匹好馬回來。
我說至少你現在可以叫江傅山陪你,不用在營地裏等他送你了。
步六孤低下頭苦笑了一下,我踢開腳邊的一截斷手站起來,叫人收拾一下柴房去,轉身去見拓跋文。拓跋文被我濺滿了血的袍子吓了一跳,上來看我有沒有傷到自己,檢查完嫌地打發我去沐浴。
我剛鑽進池子裏沒多久,步六孤也解着衣帶走了進來,他邊走邊脫,脫得赤條條了站在池子邊舀了一瓢水兜頭一澆,先把臉上的血沖掉了,才閉氣跳到池子裏。
我指了指步六孤,示意我身後一個從族裏帶來的奴隸去給他搓洗。
步六孤胸口上有個頗深的牙印,碰到水時疼得呲牙咧嘴了下,我和他挑了一下眉,心想看不出來江傅山床上這麽狂野。
步六孤和我露出一個大家都懂的帶着回味的笑容,坐到池子底伸手搭在邊沿,把頭埋在水裏讓奴隸先洗他的頭發。
我靠在池壁上,懶洋洋地問他和江傅山進展怎麽樣了,快不快活這類的話。
步六孤浮上來換了一口氣,抽空說了句挺好的,然後又把頭鑽進水裏,我的奴隸大概是被他被血打绺的頭發難到了,在一邊皺着眉頭,一邊拿了個大齒的梳子過來。
我直覺他有事瞞着我,步六孤洗完他的頭發,從水底下冒出來,沒一會兒和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叫奴隸下去,拓跋文可能被我剛才那一身血驚吓了,現在也沒派人來催促,我沖步六孤抱着胳膊,叫他從實招來。
他上個月陪江傅山出使宋國,剛進建康不久,謝家來人請江傅山赴宴,宴上又請他吸食五石散,信誓旦旦地說那個東西能神明開朗,強力健身。江傅山推辭了好幾次,那邊便沉着臉說貴使這是瞧不起他宋國,江傅山無可奈何,便服用了一點,當時渾身通暢,晚上回到驿館差點肏得他下不去床。
我說這不挺好的,步六孤脫口說好個屁,方士騙人的玩意兒,也就只有這幫成天想着享樂的漢人才信。
步六孤說,江傅山從建康買了一車五石散,他跟着江傅山回來複命的時候,皇帝為了這個險些砍了他的腦袋。
我一直以為江傅山是因為拓跋文又殺朝臣才和他吵起來的,忍不住咦了一聲。
步六孤深吸了一口氣壓了壓火,和我解釋說,五石散容易成瘾,服用後很難停下來,先皇帝就是因為長時間服食五石散才英年早逝,所以拓跋文在洛陽禁五石散。以他的手段大概也殺了幾百人才遏制了這股風氣,剛消停沒幾年,江傅山這個心腹又來拆他的臺……
我打斷他說,這可不像江傅山會做出來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貍奴這樣忌諱五石散,以他的才能,怎麽會沒有辦法拒絕?
步六孤看着我意外地挑了挑眉。
我問他是不是還有別的沒告訴我?
步六孤停頓了一會兒,咬牙切齒地告訴我,當時與他們同行的還有拓跋文的一個弟弟,充個身份高貴的門面,宴上醉酒傷了謝家女,謝家動了刀劍,硬要他這樣賠禮,他就算知道五十散碰不得,但是性命重要,不得不随了人家的意。
若不是有這一茬,皇帝盛怒下恐怕真的砍了他了,雖然回過味來不舍得動他,不過那個王爺就慘了,肋骨被打斷了好幾根,至今還在床上養着。
我不由自主地唔了一聲,心想拓跋文什麽時候有這種力氣了,步六孤又嘆了一口氣,說連岳怕自己再挨一頓揍,讓他瞞着我,囑咐我下次見了他千萬別說漏嘴。
我還真動過這個心思,有點尴尬地咳嗽了一聲,連聲和他保證不會。
步六孤又說可別,說自己也想揍,但是連岳扮的一手好可憐,他常常下不去手,聽說我連拓跋文都敢打,請我哪天尋個由頭先揍他一頓再說。
這才過了一天不到,我趕忙問他哪來的消息,步六孤左右看了看,湊上來低聲說拓跋文下了朝和連岳抱怨我,說得太投入不小心叫他聽到了。
我手又有點癢,看着他沒吭聲,步六孤重新撿起話題說,連岳自己也知道不行,他試着戒過幾次,但是覺得冷熱難耐,流涕不止,沒法出門見人,他事情多,皇帝鬧脾氣又不給他假,只能先吃一點對付着。
我恍然大悟,給他出主意說等哪天江傅山進了宮先蒙頭揍上一頓,再讓他裝可憐裝病把這玩意兒戒了,但是劉宋那邊一計未成,必然不肯罷休,一定要把事情瞞住,不能給別人攻讦他的機會。
步六孤和我翻白眼說這個還用我教?我給了他一拳,從池子裏爬出去換好衣服去找拓跋文,打算和他算算拿床笫事和臣子說的賬。
結果我剛進了房門還沒來得及和他開口,拓跋文一臉為難地和我說,冊封皇後的時候,賀若得穿女裝。
我愣了一下,頓時不知道要先和他算哪個的賬了,拓跋文可能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趁我發愣的時候殷勤請我坐下,又喊宮女來給我捶背揉肩,等我回過神來拓跋文已經溜到了三丈遠的地方。
我冷靜了一下,說陛下先回來,好歹給我講清楚怎麽回事再溜。
拓跋文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會兒我的表情,試探地往我身前走了兩步,也和我愁眉苦臉地說都賴那幫漢臣,講什麽陰陽相合,他不答應就要跪死在大殿裏。
我點了點頭,說現在朝裏剩的都是陛下的小棉襖,不好不給面子,所以就只好叫我不要面子了。
拓跋文沒話說,但是他一臉委屈地看着我,眼睛也睜大了,看上去像是長了一對異色的貓眼,我被他看得要軟化了,但是臉上擺着一副冷硬的表情想了一下,說也不是不行,但是我有個條件。
拓跋文又馬上換成了一臉膽戰心驚,問我說什麽條件?
我抱着胳膊大刀金馬地坐在椅子上看他來來回回地變臉,心裏居然還覺得有點兒可愛,我說這樣,冊封的時候我穿女裝和戴鳳冠霞帔,晚上洞房的時候貍奴穿抱腹(肚兜)和縛胸,一人一次,誰都別笑話誰,怎麽樣?
我身後那宮女愣了一下,手重了,捏得我龇牙咧嘴起來,拓跋文是個臉皮厚的,他面不改色地和我對視了一會兒,一口答應下來,還問我想看什麽顏色的。
我笑眯眯地說當然是大紅,拓跋文這次痛快了一回,午寐後就叫了中才人來量體裁衣,說要加急做出來。
我休息了一中午,胳膊酸痛擡不起來,躺在床上問他怎麽這樣着急,日子已經定下來了?
拓跋文說在五月中,他穿好外袍,一手撐在我枕邊俯身下來,抵着我的額頭說,因為他也着急,等我做了皇後就不會總想着和步六孤跑了。
我私下裏認為他這口醋吃得沒邊,不過只是想了想沒說出來,我看了一眼門外,感覺離中才人趕過來還有一段時間,慢吞吞地擡手搭在他的脖子上,開始啃他的嘴唇。
拓跋文離開的時候帶着一個紅腫的嘴唇,我又在床上癱了一會兒,宮人來報說江少傅帶着太子殿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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