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沈尚書微微皺眉。
小皇帝面無表情地說:“都退下。”
下人們退了出去。
小皇帝坐在了沈尚書對面。
沈尚書懶得再搭理這小崽子,自顧自地喝酒吃肉。
小皇帝沉默許久,低聲說:“沈愛卿,朕想喝茶了。”
沈尚書說:“皇宮庫房裏藏茶三千四百五十二種,各地每年上供新茶一百三十五種總計六十擔,肯定能讓陛下喝個痛快。”
小皇帝說:“朕已經數月沒有睡個好覺了,想起沈愛卿的安神茶,總是忍不住懷念那個味道。”
沈尚書想起了那壺茶,嗤笑一聲:“不過是些晾幹的野草粗糧,陛下想喝,自然有人煮上千壺萬壺捧到陛下面前。”
小皇帝慣用的撒嬌示弱手段也失了效果,不由得更慌了。
沈尚書喝光了壺中溫酒,含着酒氣輕嘆一聲,起身披衣對着櫃臺後的小二喊:“小二,結賬。”
小皇帝說:“我來。”
沈尚書挑眉,他有些醉了,看着那個小兔崽子的視線都開始起重影。
小皇帝讓劉總管去付了酒錢,扶着搖搖欲墜的沈尚書,年輕的眉眼中是無法言喻的渴求和眷戀:“沈愛卿……”
沈尚書嗤笑一聲,搖搖晃晃地推開他:“陛下,放開我吧,我自己能走。”
小皇帝牢牢抱着他不撒手,低喃:“我不放,桐書。我怕一松手,你就要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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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尚書一顫,他明明覺得自己還能走,卻發現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竟真的有些站不住了。
江南的酒喝着溫軟,竟這麽醉人。
沈尚書低喃:“陛下,微臣要去喝酒了,你回宮吧。”
小皇帝更緊地抱住他:“你要去哪裏喝酒?”
沈尚書輕聲說:“北雁關,那裏的風蓮酒,最烈……烈得割喉嚨嗆眼睛,一口下去,淚就出來了。”
小皇帝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無法言喻的劇烈痛楚,那不是為他自己,不是為十餘年忍辱負重卧薪嘗膽的孤寂,不是為求而不得輾轉難眠的折磨。
是為了懷裏這個削瘦的文人,那雙溫潤如玉的眼睛裏還噙着笑意,卻一本正經地說想哭一場。
他不知道沈桐書流淚的樣子。
在他生命中這十餘年裏,沈桐書總是一副雲淡風輕溫文含笑的模樣,哪怕受了罪,也只是合上那雙如畫的眼睛,輕輕嘆一口氣。
只那一嘆,就夠他輾轉數日不得安眠。
小皇帝輕聲說:“朕帶你去北雁關,去城牆上喝酒。”
他剛想要把沈尚書抱起來,沈尚書卻狠狠推開了他。
江南的酒,上勁兒慢,去得也柔。
沈尚書還沒徹底從酒醉中醒過來,可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脆弱和悲傷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疏離的冰冷淡漠:“陛下,城門開了,回宮吧。”
延州城外,一條官道,兩個岔口。
馬車一路向北奔赴京城,孤獨的行人卻向東而去。
那裏是今年歷州地動之後的廢墟,還有些走不了遠路的老人孩子留在那裏,在餘震中艱難地掙紮求生。
分別前,小皇帝拿出了那件水玄貂大麾,披在了沈尚書身上,說:“朕會派人尋訪天下名醫,為你去尋接骨續筋之法。等到那日,哪怕……哪怕你不想搭理朕,也一定要讓朕能找到你。”
沈尚書拿了那件大麾,轉手就在歷州城外當掉了。
不過他想起這塊紅瑪瑙領扣的金貴,到底還是沒舍得,拽下來收在懷裏,只把那件貂皮大麾賣了個好價錢。
賺來的錢他連碰都沒碰,直接讓當鋪老板拿去給了米鋪老板,換了白米三千擔,雇人去災區支棚子施粥。
吩咐好這些事,沈尚書一個人走進災區,開始勘察地形水貌。
卓淩蹲在歪歪扭扭的大樹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沈尚書是背影,一本正經地給皇上寫觀察報告:“三月十九日,沈大人一個人去歷州救災了。”
飛鴿急急忙忙把這張小小的紙片送進宮裏。
蒼龍殿裏正和一衆大臣吵得焦頭爛額的小皇帝看了一眼,心情忽然就平靜了許多。
他眼前浮現沈桐書案前溫柔執筆的模樣,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還能嗅到那人袖中淺香。
小皇帝淡淡地說:“清查地脈的事,交給天官署。籌款之事,再催一下邺州蟠州兩郡,七日之日,朕要看到結果。對了,調撥延州越州兩地駐軍,去災區清理山石”
處理完這堆瑣事,小皇帝如捧珍寶地抱着那個小小的紙片,給卓淩寫回信。
“他這幾日去了哪裏,遇到了何人,吃食怎樣,精神如何?”
寫着寫着,又寫出些不願被卓淩看到的少年心思,別別扭扭地撕下來扔進抽屜裏。
呆滞了許久,最後也只寫了三個字:“看好他。”
卓淩一頭霧水地看着那封信,低頭看着樹下的沈尚書,默默把小紙條塞進了荷包裏。
他一直把沈大人看得很好啊。
沈尚書正和幾個歷州老者,沿着地動時震感最強的那條線慢慢走,一路收集着震出來的泥土石塊,邊走邊低聲讨論着。
卓淩認真地跟着沈尚書在樹上跳了一天,晚上坐在屋頂上寫觀察報告。
“沈大人今天吃了燒餅半個,羊肉湯一碗,似是有些脹食,晚上在後院吐了一回。”
小皇帝接到卓淩的彙報,皺眉。
沈桐書這也吃得太少了,難道是歷州的飯菜不合胃口?
他連夜召見禦膳房的總管太監,讓他們派人去歷州開了一家酒樓,天天想着法子勾搭沈尚書過去吃飯。
沈尚書不太去,他吃得很少,偶爾自己在家煮粥。就着一鍋清粥一個人坐在燈下,整夜整夜地伏案操勞。
卓淩就坐在屋頂上寫觀察記錄,沈尚書忙一夜,他就寫一夜。
天快亮的時候,沈尚書放下筆,無奈地說:“卓淩,下來。”
卓淩警惕地豎起耳朵一動不動。
沈尚書打開窗戶:“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卓淩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跳下來,好奇地問:“沈大人,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沈尚書說:“我猜的。”
卓淩垂頭喪氣地說:“哦。”
沈尚書說:“我打算睡一覺,你休息不休息?”
卓淩乖乖地說:“我睡屋頂上。”
沈尚書被這傻孩子逗得直樂:“你睡那張床上,兩個時辰之後跟我去冠岳山。”
于是卓淩就從沈尚書的暗衛變成了明衛,跟着沈尚書東跑西颠。
歷州仍然時不時有幾場輕微的餘震,沈尚書忙的,就是畫出這條地震帶,讓百姓們盡量避開。
京城赈災的糧款源源不斷送過來,幾處重建規劃也做的有條不紊。
沈尚書站在山上看着丘陵上重建家園的百姓,心中終于寬慰了些許。
那個孩子,多少還是長大了些。
卓淩站在他身後,默默遞上一包東西。
那是一包京城特産的肉沫燒餅,熱乎的。
沈尚書沒問卓淩這玩意兒從哪兒來的,接過來咬了一口。
層多酥脆,肉汁四濺。
是正方巷口那老頭的味道。
那個唯我獨尊的熊孩子,居然在被朝堂政務攪得焦頭爛額的時候,還真的抽空查到了他在京中任職時最喜歡吃的早點。
沈尚書心情有些複雜,看了看手裏的燒餅,忽然一陣鋪天蓋地的反胃,他蹲在地上吐了個天昏地暗。
卓淩皺眉,默默拿過沈尚書手裏的燒餅,遞上一壺清水,說:“沈大人,我去給你換個韭菜餡的。”
沈尚書哭笑不得:“別去了我吃不下……”
他回頭一看,那個呆呆的小侍衛已經拎着燒餅不見了。
沈尚書扶着樹幹慢慢站起來,心情有些複雜。
他最近……實在是吐得有些頻繁了,到底是水土不服,還是……還是身體出了其他問題……
歷州的長者擔憂地把他扶起來:“沈先生,您沒事吧。”
沈尚書擺擺手,低聲說:“我們繼續走吧。”
一刻鐘之後,神出鬼沒的卓淩從天而降,給沈尚書拿了兩個燒餅。
茴香雞蛋餡的和韭菜雞蛋餡的。
沈尚書不好意思辜負小侍衛的辛苦,硬着頭皮吃了半個。
卓淩的觀察報告:“沈大人胃口很差,吃肉會吐,不吃韭菜,吃了半個茴香餡的燒餅,走在路上多看了兩眼賣酸辣鳳爪的攤子。屬下買了半斤,可惜行程匆忙,沈大人還沒來得及吃,味道不如出鍋時好了。”
小皇帝在燈下看着這張小小的紙片。
沈桐書以前最喜歡吃肉沫火燒。據京城裏的小販們說,尚書府的下人每天都會買上兩個燒餅一碟鹹菜,然後去宮門口等着自家老爺散朝。
他把那個做燒餅的老頭都弄到歷州去了,沈桐書為什麽會吃不下呢?
小皇帝輕輕敲着桌案,心中忽然一動。
沈桐書他……難道……難道又懷上了龍子???
小皇帝心中狂喜,大吼:“來人,朕要去歷州,現在就走。等等,把太醫院的禦醫給朕帶上!!!”
沈尚書在歷州折騰了月餘,整日在歷州地動後的廢墟裏艱難行走,畫出了一張地動圖。
天氣漸熱,沈尚書在滿是灰塵的潮濕空氣中更加覺得食欲不佳,越發連水都喝得少了。
卓淩有些憂愁,坐在屋頂上不知所措地看着遠方。
沈尚書在屋裏喊他:“卓淩,這天快要下雨了,你進來呆着。”
卓淩乖乖跳進屋子裏,給沈尚書研墨。
一聲驚雷從天而降,瓢潑大雨嘩啦啦打在這片劫後餘生的土地上。
沈尚書努力用右手握住筆,不屈不撓地一筆一劃寫着橫豎撇捺。
他現在已經能把那一橫寫得很直很穩,雖然掌心依舊隐隐作痛,心中卻多少有了幾分安慰。
卓淩看着窗外,微微皺眉。
沈尚書問:“怎麽了?”
卓淩說:“有人在哭。”
沈尚書眼神一凜,擱筆:“哪裏?我們過去看看。”
卓淩撐着傘陪沈尚書循聲而去。
三裏之外,是一道在地動中裂開的山縫。
大雨沖得泥沙往下滑,幾個村民站在裂縫邊焦急地哭着。
沈尚書過去尋問了一番才知道,原來附近幾個孩子調皮,常常跑到這邊的裂縫裏玩。
沒想到今日大雨,陡坡路滑,幾個小孩子就被困在裏面上不來了。
大雨傾盆,陡坡上的樹枝石頭嘩啦啦往下滑。
上面的大人往下扔繩子,哭着吼着喊孩子的名字。
可下面的小孩像是吓壞了,只會哭,也不肯抓繩子。
沈尚書來到斷崖邊,扶着歪歪扭扭的枯枝就要下去。
卓淩攔住他:“沈大人,不可。”
沈尚書看了一眼遠方的天空,在大雨中說:“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這些孩子會死在裏面的。”
卓淩說:“沈大人,救人的我讓我來。”
說着縱身一躍輕盈地跳下地縫中,把一個孩子緊緊綁在了繩子上,大喊:“拉上去!”
幾個村民連忙用力拽繩子。
七八歲的孩子受了驚吓,擡頭就是不斷滾落的山石樹木,吓得拼命掙紮嚎啕大哭,挂在半空中搖搖欲墜。
山崖上拽着繩子的人們也急了,哭着喊:“別動!別動了!”
小孩子到底體重輕,折騰了一會兒之後還是被拽了上來。
只是胸腹大腿都蹭得血肉模糊,人也哭得恍恍惚惚的。
沈尚書微微皺眉,脫了外衫扔在石頭上,順着繩子爬了下去。
崖壁上不時有泥水山石滾落,這群孩子受驚不輕,一個個都哭着縮在另一邊不敢靠近崖壁。
卓淩強行拎過一個來要綁在繩子上,那孩子哭着拼命掙紮:“我不要死……嗚嗚……我不要死……”
卓淩不會哄孩子,正愁得一個頭兩個大,看見沈尚書也下來,更愁了:“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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