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日子一天天過去,山楂變成了鮮豔的紅色。
這一夜,秋老虎落下了最後一場大雨,宮中草木被雨水沖刷得煥然一新,連小皇帝這顆山楂都變得分外鮮豔。
被雨水敲打了一夜,小皇帝委屈巴巴地垂着腦袋挂在樹上,渾身酸痛,累得擡不起頭來。
這時,一道白影踩着積水緩緩而來。
小皇帝掙紮着擡頭,正好看見沈尚書溫文含笑的眼睛。
他開心得幾乎跳起來。
可他只是一顆山楂,山楂不能跳。
而且,沈尚書的手,還牽着張郄的兒子。
小皇帝氣得心裏發酸,恨不得一頭撞下去,把那個從小和他八字不合的小混蛋撞得頭破血流。
小混蛋卻不知道一顆山楂的心理活動,笑嘻嘻地喊:“沈叔叔,我要吃山楂,吃最大的那一顆!”
小皇帝要吼了,要罵人了。
你算個什麽東西!
你拉桐書的手!
你還要吃朕!
朕要活剮了你!
朕要誅你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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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只是一顆山楂,山楂說不出話,也流不出淚。
瑩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把他摘了下來。
一陣五馬分屍似的劇痛,小皇帝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顆,他聽到桐書玩笑似的聲音:“你別看這山楂大,其實樹上最難吃的那一顆。”
小皇帝委屈地想要嚎啕大哭。
可他沒機會控訴,那片濃稠的黑暗吞噬了他,意識漸漸模糊。
等到再次睜開眼,眼前又是一場明媚春色。
他還是挂在那顆山楂樹上,禦花園裏那株牡丹卻已經長大了許多。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
紅彤彤的山楂果被宮女們摘下來,拿到禦膳房做了山楂糕。
小皇帝第二次五馬分屍,心情再沒有那麽強烈的憤怒,只剩下一縷悲涼。
再次陷入黑暗中的時候,小皇帝絕望地想。
下次能不能不要做山楂了……
可他睜開眼睛之後,依然挂在山楂樹上。
一襲白衣的沈桐書含笑而來,擡手撥弄着樹上青澀的果實。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
小皇帝已經五馬分屍的習慣了,越來越不介意被搗碎或者咬碎的感覺。
禦花園裏的牡丹一直在長,半邊園子都是它。
小皇帝不知道這過去了多少年。
張郄一家不見了,宮女們說張将軍辭官歸隐,不再理會朝中的事。
小皇帝怔怔地聽着,他想起前世,張郄遞上了那封辭官的折子。
那時,張郄竟然是真的,要辭官歸隐嗎?
張郄一家走了,那個讨人厭的小霸王再也沒有來皇宮裏糾纏他的桐書。
偌大的皇宮,只剩下那個不甚聰明的小皇帝,天天窩在禦書房裏笨拙地念着三歲孩子都該背過的三字經。
那個小傀儡已經長得很高很壯,滿臉都是粗俗癡傻。
小皇帝得意地搖頭晃腦。
桐書很少來教導這個傻乎乎的小傀儡,他果然還是喜歡和聰明人說話。
沈尚書仍舊穿着一身素白長衣,烏發半束半披,溫潤的眼角有些細紋。
小皇帝心裏忽然就慌得不成樣子。
他的桐書,到底這樣寂寞地過了多少年?
沈尚書站在山楂樹下,含笑說:“我怎麽覺得,好像你每年都挂在這棵樹上?”
年複一年,最大的那顆山楂總是挂在東南方的細枝上,沈尚書看得都有點眼熟了
小皇帝得意地搖頭晃腦。
沈尚書樂了:“是風動,還是你成精了?”
小皇帝拼命扭動起來,想讓桐書注意到他的異常。
可沈尚書只是嘆了口氣,把他摘下來,揣進袖中。
禦書房裏的小傀儡匆匆忙忙跑出來,焦急地說:“沈愛卿,你真的要辭官?”
沈尚書說:“陛下,微臣累了。”
朝堂之上二十年,他無妻無子,孤身一人,連深夜發夢的胡話,都只能對着空蕩蕩的屋子說。
年少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壯志與熱血,終于消磨在了日複一日的案牍操勞之中。
權傾天下哪比得上江湖逍遙來得自在與快活。
小皇帝窩在沈尚書的袖子裏,聞着袖中暖香,心裏酸楚得難受,幾乎要擠出兩滴山楂汁來。
他想問很多事,可他只是一顆山楂,山楂是不能說話的。
沈尚書帶着那顆山楂,離開了京城。
昏昏沉沉的數日車馬,江南煙雨撲面而來。
沈尚書要去造訪故友張郄。
小皇帝心裏酸溜溜的十分不悅,挂在沈尚書腰身上搖頭晃腦。
張郄已經徹底做了粗俗院外打扮,豪邁大笑着迎沈尚書進門:“桐書,你可算來了。”
小皇帝憤怒地晃來晃去。
張郄說:“桐書,你腰上挂着個山楂做什麽,快扔了,韶卿剛買來一批金銀玉器,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小皇帝心中悲涼,委屈得竟要流出酸溜溜的山楂汁來。
沈尚書說:“張兄,我年年看着那棵山楂樹,臨走前特意摘了一顆,留作念想。”
小皇帝無手無足,只能緊緊貼着沈尚書的衣袍,生怕被解下來扔了。
張郄是個粗人,立刻把這種小事抛在腦後:“來來來,過來陪我喝酒。”
一夜大醉,沈尚書睡在張家廂房裏,濕透的衣服交給家裏的婆子收拾了。
婆子不知那顆小山楂的金貴,随手扔到了角落裏。
小皇帝在酸溜溜的肚子裏無聲吶喊:“你敢扔朕!你居然敢扔了朕!!!桐書知道以後不會饒了你的!”
可他是一顆山楂。
山楂是不能喊的。
小皇帝自己在心裏喊累了,呆呆地縮在角落裏,兩道委屈的山楂汁流了出來。
他知道,桐書不會替他報仇的。
在那個人心裏,他從來都不是什麽值得在意的存在。
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從年幼懵懂,到手握大權,不管兩人的地位如何變化,永遠……永遠都是在踉跄狂奔,追逐着那個飄然若仙的影子。
他的桐書,只有在聽到哭聲的時候,才肯回頭看他一眼。
小皇帝在秋月冷風中默默流淚。
作為皇帝,他絕不能哭得如此娘裏娘氣,那有失國體。
可現在,他只是一顆無人問津的小山楂。
夜色下,一道圓滾滾的黑影靠近了角落裏的小山楂。
毛絨絨的爪子壞笑着伸過來。
小皇帝驚恐地滾到旁邊。
這這這他媽什麽玩意兒!!!
圓滾滾蹲在黑暗裏,歪頭好奇地再次伸手。
小皇帝氣呼呼地滾到另一邊。
圓滾滾眼裏放光,猛地撲上來,抓起小山楂就跑。
月光皎潔,一只圓滾滾的熊貓崽子靈活地爬上牆頭,爬回了隔壁種滿竹子的大院子,歡快地喊:“爹爹,娘,這裏有個山楂成精啦!!!”
主房裏一陣雞飛狗跳,一個道長披着衣服沖出來,忽然臉色一寒:“龍氣?”
小山楂從那只熊貓崽子手裏滾出來,滴溜溜就要跑。
面前的竹林搖曳生風,排成一排擋住去路。
房中竹妖沙啞着聲音問:“怎麽了。”
道長把山楂拎在手中,皺眉:“你究竟是何妖物?”
小皇帝無聲地嘶吼:“朕是天子!!!你是個什麽玩意兒!!!”
道長開啓陰陽眼看了一會兒,說:“這是一縷人魂,不知何故被困在了這顆山楂裏。”
竹妖說:“是邪術?”
道長搖搖頭:“不是,我看不出究竟是何緣故。”
竹妖披着衣衫懶洋洋地倚門而立:“這倒新鮮了,小十九,你去哪兒弄來的?”
熊貓崽崽撒嬌似的滾進娘親懷裏,奶聲奶氣地說:“我去張大狗家偷來的。”
竹妖說:“明日前去拜訪張兄,問問這顆山楂的來歷。若是他們也不知道,我就回天上問問花君。世間草木,本就是由他掌管。”
小皇帝在樹上挂了十幾年,好不容易遇上看破真身的奇人,急得想親口解釋自己經歷的一切。
可他只是一顆口不能言的小山楂,只能乖乖被裝進盒子裏,等待天亮。
第二天一早,竹妖和道長拎着小十九捧着小山楂去給鄰居道歉。
張郄表示無妨無妨,可神仙做鄰居,還要什麽自行車。
沈尚書也不知道這顆山楂的古怪,他只說是從宮裏的山楂樹上摘下來的。
小皇帝急得直撲棱。
桐書你說!
桐書你說啊!
朕念念都挂在那棵山楂樹上,年年都是東南方最大最紅的那一顆!
朕那麽顯眼,你難道都沒有察覺到嗎!
越想越急卻吼不出聲,酸溜溜的山楂汁流出來,委屈巴巴地浸濕了盒子裏的紅綢。
兩家人坐在一起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這顆小山楂在鬧什麽幺蛾子。
許久之後,竹妖說:“我去問問花君吧。”
花神愛玩樂,十日裏倒有九日半喝得酩酊大醉。
竹妖去了數日也沒回來,小山楂就暫且留在了沈尚書身邊。
沈尚書看着書,目光不小心瞥見了在紅綢上滾來滾去的那顆山楂,心中又詭異又好笑,他放下書,認真地問:“你真的是山楂成精了?”
小山楂滾來滾去,也不知道是說是還是不是。
沈尚書輕輕撫摸它紅彤彤的表皮:“別急,別急,你很快就能出來了。”
小皇帝感受到沈尚書指尖的溫暖,渾身一顫,那些亂七八糟的淫靡往事又開始在小腦殼裏循環播放。
曾經,曾經桐書那麽溫順地躺在他身下任他品嘗,他卻不肯好好享受,滿腦子都是陰謀詭計堤防不安,焦慮得都沒法好好享受夫妻間的正事。
如今他已經挂在樹上看了桐書二十年,只是被碰一下,胯下無形的雞兒就硬得快爆炸了。
他急切地想變成人形,要和他的桐書好好親近一番。
小皇帝急得發了瘋,表皮都幹出了皺紋。
竹妖終于帶着救星從天而降。
花神仍是醉醺醺的,可他看了小皇帝一眼,沒忍住噗嗤一聲就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是什麽千古奇觀哈哈哈哈哈!”
花神位居仙位數千年,見過不少因為意外掉到九重天外其他空間的人。
那些人大多數都只是進入了不同時間線上的自己體內,或者從頭開始,或者一夢數年。
這種,這種掉進山楂裏的,着實太少見了。
花神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擡手把小皇帝從山楂裏抽了出來。
一團金光浮在空中,至少不會再面臨被吃掉的命運了。
小皇帝乍得自由,立刻鑽進沈尚書懷裏,舒舒服服地蹭了蹭。
他蹭的太過一言難盡,竹妖的眼神都跟着尴尬起來。
沈尚書就覺得這團金光好像蹭到了他的乳尖,一股奇異的酥麻讓他咬了咬牙,只當自己想多了。
花神醉意朦胧的眼睛看着這古怪一幕,意味深長地說:“你若不想回去,本君可以給你一具軀殼讓你在此生活,如何?”
沈尚書疑惑:“你到底來自何處?為何與我這般親近?”
小皇帝搖搖頭,沉默不語。
花神懶洋洋地說:“本君在人間不能久留,葉晗璋,便宜占夠了就滾出來說說你到底要不要走。”
黑漆漆的院子裏,一團金光和花神單獨談話。
小皇帝沉聲說:“你是神仙,那朕問你,可有什麽仙術異寶,能讓頭腦損壞之人恢複如常?”
花神說:“不能。”
小皇帝說:“你不是神仙嗎?”
花神說:“頭腦受損,三魂七魄便已離體,剩下的不過一個空殼子,你說什麽仙術救得了?”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那他的魂魄去了何處?”
花神醉醺醺地靠在樹上,笑道:“就在你剛才占過便宜的那人懷中啊。”
小皇帝愣住:“你說什麽???”
花神說:“我說,沈桐書的魂魄,已經與沈桐書融為一體。所以,你到底回去還是留下?”
一個不再記得昔日愛恨的魂魄,和一個再也不會回答他的空殼。
怎麽選?
小皇帝看向窗戶上的溫潤剪影。
年幼時他曾在床邊偷偷看向禦花園對面的窗戶,桐書若是被繁忙政務扯得回不了家,就會在那邊燈下連夜審閱賬目。
那個溫柔的剪影,曾讓年幼的皇帝能夠安心睡着。
這一世的桐書還未經歷那些慘烈的折磨與劫難,依然能撫琴,能畫畫,能與三五好友吟詩對酒,依然能對他……溫柔以待……
他該留下來,用餘生纏着桐書不放,直到那個人再次依偎在他懷中。
可小皇帝看着窗上的燈火,一股酸楚湧上心頭。
他只是一團金光,流不出淚。
花神說:“本君要回天庭了,你到底想好沒有?”
小皇帝說:“朕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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