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劉總管說:“陛下,讓侍衛們開始尋找鬼醫的下落吧。”
小皇帝冷冷地說:“孫鶴白怎麽說的?”
劉總管苦着臉說:“可陛下……陛下是萬金之軀……”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撩起衣擺跪在了天地之中。
孫鶴白多半是在诓他,騙他做這等丢人之舉,要他一國之君跪地叩首,為桐書祈求一線生機。
可那,确實已經是桐書的一線生機。
若夢是真的,連神仙都說桐書已經無藥可醫。
那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求助于鬼怪之道。
三步一叩首,滿目蒼涼風。
鳳儀宮中,卓淩站在床邊抱劍而立。
沈尚書坐在桌邊,輕輕地,輕輕地擡起手,撫上了琴弦。
卓淩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一幕:“娘娘!!!”
沈尚書輕輕撥弄琴弦,撥出兩個破碎的音調。
卓淩欣喜若狂:“娘娘,屬下這就找太醫,這就去找太醫!!!”
漠北荒原,小皇帝仍在步步叩首而行。
鳳儀宮中,十幾個太醫已經在此擠成一團,此起彼伏地吵吵嚷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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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癡傻數月的沈尚書低頭撥弄琴弦,許久之後,才輕輕說了數月來的第一句話:“別吵。”
卓淩跪地說:“娘娘恕罪。”
禦醫們漸漸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一起盯着皇後木然淡漠的臉。
卓淩小心地說:“娘娘……您……您能聽到嗎……”
沈尚書說:“我累了,都下去吧。”
他以為自己不過黃粱一夢,哪知竟然睡了這麽久。
禦醫們退下,只剩卓淩還未走。
沈尚書擡眸,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卓淩,你想說什麽?”
卓淩說:“陛下……陛下去漠北為娘娘求醫了。”
沈尚書說:“我知道。”
他只是不願醒來,卻聽得到耳邊種種動靜。
小狼崽子的哭喊和誓言,他一句一句都記在心上。
只是……他再也不會相信了。
皇後娘娘清醒了,宮中立刻把這個好消息飛鴿傳書給遠在漠北的皇上。
從漠北回京,少說也要半個月。
這半個月裏,宮中侍衛太監人人繃緊了心頭那根弦,既怕惹皇後不悅,又怕皇後離開皇宮。
沈尚書坐在鳳儀宮裏看字畫。
蟠龍殿裏的侍女抱着小皇子站在門外。
沈尚書看了一眼,說:“進來。”
侍女邁着小碎步走進來,努力笑着說:“娘娘。”
沈尚書聽着這個叫法就渾身不自在,深吸一口氣擺擺手:“孩子給我,你出去吧。”
小皇子睡得香甜,軟綿綿地窩在他懷裏打着小呼嚕。
沈尚書怔怔地看着那個孩子。
這是……他的孩子?
分娩那日,他痛得昏了過去,緊接着就是茫茫一場大夢,時夢時醒,也不知他的孩子,究竟是死是活。
小皇子睡高興了,歡快地在襁褓中蹬了兩下腿,繼續呼呼大睡。
沈尚書輕輕笑了:“卓淩。”
卓淩說:“是。”
沈尚書說:“送小皇子回去吧。”
卓淩怔住:“娘娘不想多陪陪小皇子嗎?”
沈尚書垂眸低笑:“我早晚是要走的,讓他記住我的樣子,日後反而多添難過。”
卓淩呆呆地站在原地,想不明白:“娘娘,您要去哪裏?”
沈尚書說:“陛下答應過我,只要我恢複神智,他就放我出宮。”
卓淩不明白。
皇後神志不清的時候,皇上确實這樣喊過。
可如今……如今兩人好不容易能在一起,皇後娘娘卻真的要離開嗎?
卓淩小心又茫然地問:“娘娘,你……你怨恨陛下嗎……”
沈尚書說:“我從未恨過他。”
卓淩小聲說:“陛下所作所為,着實有些欠妥,娘娘恨他,也是應該的……”
“卓淩,”沈尚書打斷他,“我不是那些滿心滿眼只有情愛二字的柔弱金絲雀,我曾經手握天下大權,左右朝中官吏生死遷貶。陛下身為一國之君,無論是奪權還是下毒,我都理解他為何要這麽做。”
七年前,長公主謀反,張郄鎮壓之後曾命他徹查小皇帝是否參與其中。
那時,若有任何蛛絲馬跡說明小皇帝有重奪大印之心,太醫院裏的失魂散,早就灌進了那孩子的肚子裏。
為掌權者,這些小事,做起來輕車駕熟,又有什麽好怨恨的。
于公,他不恨。于理,他該得。
只是,于情,他仍覺得心神俱疲痛不欲生。
再也無法相信,少年皇帝毫不猶豫就能脫口而出的誓言,到底有幾分真心。
恍惚中,他好像還能看見尚書府裏的荒草枯木,看見年少的皇帝與他相對而跪,指天發誓的模樣。
“朝臣們的指責,朕來扛。列祖列宗們的怒氣,朕去受……”
“沈桐書,朕這一生,自幼孤苦無依,親友離散。只有你,朕只有你了……”
“朕,不許你再抗旨不從!”
一字一句,都說得那樣斬釘截鐵,那樣惹人心悸。
幾分做戲,幾分真情。
沈尚書分不清了,也懶得再去分辨。
他的腦子,到底是不如從前了。
半月之後,皇上回宮。
小皇帝匆匆沖進鳳儀宮,卻被告知皇後回尚書府收拾舊物了。
小皇帝扔下一衆侍從沖到尚書府。
尚書府中一片凄涼,荒草長得一人多高,看不清府中的路。
小皇帝心中忽然升起一陣劇烈的恐懼。
是借口。
來尚書府收拾舊物是不是桐書的借口!
他那麽聰明的人,有一千種辦法甩掉侍衛偷偷離開京城。
桐書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小皇帝瘋了一般沖進荒草中,撕心裂肺地吼:“桐書!!!桐書你在哪裏!!!桐書!!!”
荒草鋒利的鋸齒劃破臉頰,荊棘撕爛龍袍。
他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狼狽地在荒草叢中奔跑嘶吼哭嚎:“沈桐書!沈桐書你看着朕,你看着朕!!!啊!!!!!!!!”
腐朽的木門“吱呀”一聲輕響。
小皇帝狼狽地一頭栽倒在地上。
沈尚書捧着一摞舊書,面無表情地走出書房,輕聲說:“陛下這般急切,是想違背諾言,不願放微臣離開了嗎?”
小皇帝狼狽地爬起來,他一身泥灰滿臉血痕,看上去十分猙獰可怖。
眼眶通紅,眼白充盈着血絲和淚水,沙啞着嗓子慌忙解釋:“不……朕不是……朕沒有……桐書……”
沈尚書心中一瞬酸楚,但還是冷冷淡淡地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氣:“那陛下這是何意?”
小皇帝慌忙擦去臉上的血水,顫聲說:“朕……朕只是……只是想和桐書好好道別。”
沈尚書嘆了一聲:“舊宅無人打理,陛下龍體金貴不該多留。”
小皇帝說:“朕想留。”
沈尚書無奈,只好說:“微臣還有些舊物要整理,請陛下自便。”
說着,沈尚書回到已經布滿蛛網灰塵的書房中,整理那些帶着念想的小物件。
有故鄉帶來的陶笛,養父留給他的醫典,還有張郄從草原帶回的羊角,李韶卿寫給他的安神助眠藥方。
如今,故人都已遠去黃泉碧落,只剩他一人對着這些舊物,悵然懷念着少年意氣的時光。
小皇帝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像個背後靈一樣甩不開。
沈尚書被他盯得難受,嘆氣,說:“陛下,坐。”
小皇帝轉過身去開始糟蹋藥櫃上的瓶瓶罐罐:“朕幫桐書收拾,會快一些。”
其實他動作很慢,故意把整整齊齊的藥櫃折騰得亂七八糟。
沈尚書說:“陛下不願讓微臣離京,何苦用這麽幼稚的法子?只要一道聖旨把微臣關進宮中,微臣就再也不可能離開半步。”
小皇帝眼眶紅了:“朕沒有!”
沈尚書沉默許久,輕聲說:“那陛下今天過來,到底想怎麽樣呢?”
小皇帝咬牙切齒地含着淚:“朕……朕想補償你,朕不願,這輩子都被你恨着,在你心裏,永遠是那個為非作歹的白眼狼。”
他人生不過十數載,驚濤駭浪卻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撲面而來。
很多決定做下去的時候,他心中還不知道是對是錯。
他做錯了太多事,辜負了太多人。
若桐書要走,他沒資格再攔着。
今日倉皇而來,是惶恐無措之下慌不擇路地尋一點念想。
小皇帝說:“桐書,朕虧欠你的,今日要還上。”
他拿出一把匕首:“要朕斷手還是斷腳,桐書,你說。”
沈尚書被他這一套動作驚呆了,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
他溫潤的眉眼間緩緩綻開一個昔日花間擁美人的笑意,悠悠道:“陛下若是真心愧疚,不如把褲子脫了,讓微臣日上一日如何?”
沈尚書年少單身的時候,常常派人一頂轎子去煙花巷接個溫軟美人過來,撫琴賞畫,一夜風流。
可如今,萬般皆非,愛恨成魔。
他再也沒有年少時的風流興致了。
如今這樣說,不過是調侃少年皇帝那可憐可笑的倔強尊嚴,想看看小皇帝為難掙紮的模樣罷了。
小皇帝震驚地看着他,片刻之後,有些憔悴的年輕臉龐漸漸歸于柔和平靜,他說:“好。”
說着,小皇帝向前靠近沈尚書。
沈尚書被少年皇帝身上的淩然之氣壓得被迫後退:“陛下!”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咬牙閉目,說:“你想正面來還是後面來?”
沈尚書:“……”
小皇帝扯着自己的腰帶:“桐書,朕等你回答。”
沈尚書啞然失笑:“陛下……你當真經不住逗。”
小皇帝驚愕睜眼,年輕英俊的臉上還有些羞恥難堪的紅暈:“你……你……”
沈尚書把手中舊書包好,淡淡道:“陛下,就此別過吧。”
小皇帝僵在原地,許久之後才惶恐哀求:“桐書,你真的要走?”
沈尚書回眸低笑,一縷凄然劃過眼眸:“陛下,你我之間,還有以後嗎?”
小皇帝眸中溢出淚痕,他像是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哽咽着吼:“朕說有,就有!”
沈尚書搖搖頭,拎着包袱走出書房腐朽的門。
小皇帝說:“桐書,小皇子還沒有取名字!”
沈尚書說:“他是皇子,如何取名,該按皇家規矩來。”
小皇帝被噎得心如刀絞,眼前一陣陣痛苦的暈眩,只能踉跄着扶門而立,看着那襲素色白衣飄飄搖搖地消失在荒草叢中。
小皇帝張張嘴,一聲桐書噎在喉嚨裏。
百轉千回,卻再也沒有資格說出口。
是他親口承諾,要放桐書走。
偌大的尚書府,再也沒有一點人氣兒,只剩荒草枯木,腐朽樓閣。
就像一座荒涼孤墳,要把他埋在這座死寂之地。
小皇帝心口痛得喘不過氣來,卻又貪戀着空氣中殘留的微薄氣息,癡癡地不肯離開。
他此生最後一點可以留戀的溫存,終究還是沒了。
沈尚書走出尚書府,回眸看着門口的牌匾。
尚書府三個字已經多年未曾修繕,金漆斑駁,蛛網結灰。
罷了,罷了。
再糾纏下去,又有什麽趣味。
那天的京城,秋雨纏纏綿綿敲得人心煩。
沈尚書坐在離京的馬車裏,輕輕揉着手掌上的傷痕。
每逢下雨,他掌心就酸痛得厲害。
着實,不該再去江南。
可他太累了,想回家好好睡一覺,釣釣魚,看看畫,熬完剩下的日子。
劉總管帶着一衆太監侍衛守在尚書府外守到天黑,終于看到小皇帝走出了尚書府的大門。
小皇帝面無表情地說:“都杵在這裏幹什麽?”
劉總管讪讪地說:“陛下,老奴……老奴派人跟着皇後娘娘,您……您要是實在舍不得,派人請回來便是。”
小皇帝說:“讓你的人都滾蛋!蠢貨!!!”
桐書做了一輩子人上人,怎麽可能連這種小伎倆都發現不了?
桐書一心求得逍遙,若是發現他派人跟蹤,豈不是氣得下輩子都不想搭理他了?
他心中太過惶恐悲涼,在桐書的事上,再也不敢踏錯一步路。
沈尚書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中,閉目沉默着。
新雇的車夫是個話唠子,叨叨着路邊的花花草草看着沒意思。
沈尚書也不接話,低頭看着懷中舊書。
車夫笑呵呵地說:“先生,您要去延州城嗎?”
沈尚書說:“去清水鎮。”
車夫疑惑地說:“清水鎮在哪兒?”
沈尚書搖頭莞爾:“先走吧,我一會兒再給你指路。”
他下意識地握住腰間那顆山楂,指腹輕柔地撫摸着。
京城之中,似乎和以前沒什麽不同。
皇帝勤政愛民,處理政務也越來越得心應手。
北雁軍軍饷貪污一案,處斬了十幾個兵部戶部的官員,有些還是皇帝當年親手提拔的親信。
鳳儀宮徹底荒廢,只留幾個灑掃的宮女,每日點燈研墨,擺開文房四寶,燃起香薰。
就怕鳳儀宮的主人忽然回來,會住得不夠舒坦。
按照皇家慣例,皇上和太子十三歲就開始娶妻納妃,弱冠前要不生上十個八個子嗣,都對不起天下蒼生。
可陛下今年已經十七歲,卻只有一位皇子。
那個下落不明的皇後在孕期得了失魂之症,也不知道小皇子有沒有受到影響。
朝臣們議論紛紛,明示暗示地請陛下選妃。
可小皇帝只做聽不見,日夜把小皇子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對着還沒學會說話的小皇子滔滔不絕地講帝王之術。
這些都是年少時,桐書曾教導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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