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小皇子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咯咯笑着去咬父皇胸口的玉佩,把玉佩咬得濕漉漉黏糊糊,滿是口水。
小皇帝嘆了口氣:“你的母後,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他沒有派人跟蹤桐書,也沒有派暗衛調查桐書的下落。
他知道,那個人離開了,就不會願意再活在他的目光下。
于是他只能拼命做一個好皇帝,要海清河晏,要萬民稱頌。
這樣贊美就會傳到天涯那端的桐書耳中,至少讓桐書知道,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皇帝。
這年冬天,少年皇帝為慶祝太子滿周歲,下旨大赦天下,減來年春稅三成。
同時,徹查十年之內的冤假錯案,調查各地郡府貪污受賄之事。各地府庫賬目重新造冊,進庫出庫全交由蒼龍殿核查。
一場軒然大波呼嘯而過,九州百姓拍手稱快。
小小的清水鎮,也因為這場從上到下的雷厲風行變得熱鬧起來。
沈尚書坐在雪花飄飄的舊宅屋檐下,擺弄着桌上那幾枝紅梅。
他知道,他一手帶大的那個心機少年,終于成了一個不負天下萬民的好皇帝。
鄰家的人都已經不認識他了,只當他是個來此買一座宅子定居的陌生人。
好奇的目光偶爾會透過門縫鑽進來,卻誰也沒有和他說過話。
今日沈尚書上街閑逛,買了兩包山楂糖。
點心鋪裏的山楂糖太甜,齁得他膩歪,吃了一顆就放到一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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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漿太淡,燒餅太薄,炒青菜都帶着清甜。
酒不烈,肉不濃,吃喝着沒滋沒味的。
他在京城住了二十年,早已不習慣江南菜式的味道。
傳聞街頭小飯館,從漠北帶回幾壇烈酒,滋味兒很足,喝着割喉穿腸。
沈尚書聽着有趣,便出門打了一壺,入夜之後就着白雪紅梅在窗邊溫了,配一盤花生米,幾條炸小魚,一個人對月獨酌。
醉意朦胧的時候,沈尚書似乎看見他的小皇帝穿着一襲明黃龍袍,從雪中走來,那雙狼崽子一樣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沈尚書苦笑:“陛下,你果然還是不肯放過我嗎?”
小皇帝站在雪中,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眸中飽含着熾熱的深情。
沈尚書說:“我不會再回去了……陛下……你說的話,我一句都不會再相信了……”
他一個人喝着酒,醉意朦胧,淚亦朦胧。
多好啊,隐居山野,閑看散雲。
喝酒,做夢,一覺天明。
他所惦記的京城,早該忘得一幹二淨了。
葉晗璋會對那個孩子很好,也會做一個很好的皇帝。
天下蒼生九州沉浮,再也用不着他一個廢人操心。
沈尚書伏在窗邊睡着了。
子時,皇宮。
小皇帝還在批閱奏折。
小皇子玩累了,趴在旁邊睡得香甜。
他開始學走路了,只要醒着,總是搖搖晃晃地禦書房裏跑來跑去,把劉總管累得不輕。
好不容易哄小皇子睡着了,劉總管還有其他事要做,折騰到半夜,在蹑手蹑腳地來彙報:“陛下。”
小皇帝放輕聲音,頭也不擡地說:“怎麽了?”
劉總管說:“照你的吩咐,三千壇風蓮酒已經送到江南兩百個山清水秀的小鎮上了,若是皇後娘娘在那裏隐居,就一定喝得到。”
小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桐書未必就在江南,你再讓北雁軍去買三千壇,邺州歷州的丘陵小城也要都送到。”
劉總管說:“是。”
小皇帝擱筆沉默,揉着額頭。
劉總管忙上,說:“陛下,太醫院給您新配了一味香薰,能緩解頭痛,老奴給您換上吧。”
小皇帝說:“不用,朕想聞着皇後留下來的味道。”
沈尚書在京城時,自己配了一味香,于是從尚書府到鳳儀宮,一直用着那味香薰。幽幽草木,沁人心脾。
小皇帝輕輕撫摸着小兒子軟趴趴的臉蛋,低聲說:“皇兒天天聞着這個味道,日後若在街上碰到,也認得出他的娘親是誰。”
劉總管看得心裏發酸,可陛下都說了不去尋人,他做奴才的也沒法多勸。
小皇帝說:“對了,桐書喜歡吃的那家燒餅,你找到那老頭,從禦膳房給他找一批年輕聰明學東西快的廚子,跟着他學做燒餅。一個月之內,朕要那家燒餅攤子遍布九州大地,味道必須和那老頭親手做的一模一樣。”
劉總管苦着臉說:“ 奴才遵旨。”
小皇帝說:“去吧。”
劉總管退下去,又忙活去了。
小皇帝把熟睡的小皇子抱在懷中,輕輕嘆了口氣。
他答應了給桐書自己,于是要信守諾言,再也不能去找桐書的下落。
可他卻忍不住這樣大費周章地折騰,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定要把枝頭最好的那朵花摘下來送給心愛之人。
不如明日,再把崇安街上那家賣油條的找來,讓他也帶一波徒弟好了。
桐書……桐書還喜歡吃什麽來着?
冬去春來,沈尚書在清水鎮過的還算自在。
剛來的時候,他吃不慣江南菜式,就自己在家炖醬大骨。
鹽放多了,醬放少了,糊裏糊塗倒了兩勺粗,味道變得十分詭異。
可小鎮子裏豬肉金貴,倒了也可惜。
只好又多加兩碗水,放半顆白菜煮了一鍋骨湯,一個人圍着竈臺吃。
後來鎮上多了幾家小飯館,做的是京菜,味道倒是出奇得正宗,讓沈尚書再也不必為吃食所苦。
他獨自居住,和周圍鄰居也少有往來,越來越喜歡坐在小菜館裏,一日一日地喝茶寫字。
他右手一直不曾恢複,左手寫字卻越來越好。
小店掌櫃看着歡喜,用一壇好酒換了他一副字畫,如獲至寶地裱起來挂在了大堂上。
沈尚書有些悵然,玩笑道:“我如今的字畫,可一點都不值錢了。”
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圓滾滾地撲到他腳下,咯咯一笑:“叔叔,我想跟你學字畫。”
孩子是對街布莊老板娘的兒子,那個小寡婦平時柔柔弱弱腼腼腆腆的,只有旁人說她料子不好的時候,她才會露出潑辣本性和那人撕扯個狗血淋頭。
小寡婦的兒子長得虎頭虎腦,臉蛋也黑黝黝的。
沈尚書忍不住伸手在小家夥頭上摸了一把,悵然若失地有些恍神。
他的兒子,到今天已經一歲零三個月了,應該會走了吧?也能口齒不清地說些簡單的話。
會叫爹爹了嗎?
葉晗璋自己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能不能好好教導他們的兒子呢……
想着想着,他心中酸楚越來越烈。
他的第一個孩子,死在他可笑的尊嚴和面子之中。
他的第二個孩子,在他腹中便受盡毒物之苦,出生之後,他就陷入了失憶癡傻之中,再也沒有好好抱過那個孩子。
他們原本是世間最親近的血脈親人,相處的時間,卻短暫到連回憶都不夠清晰。
沈尚書慘然閉目。
他的記性本就不太好,如今,竟已經記不清兒子笑起來的樣子了。
那個孩子是皇上的長子,他自知不可能帶在自己身邊。
可如今想來,卻仍然覺得心如刀絞,夜夜夢魇。
想得多了,他甚至開始後悔,離別時為何要對葉晗璋說得那般決絕。
虎頭虎腦的小孩子抱着他的腿吆喝:“沈先生,你在想什麽呀?”
沈尚書一陣戰栗如夢初醒,難堪地把惦念驅逐出心海,一如既往地溫柔含笑:“學字畫,你識字了嗎?”
他此生,再也無法親手教導他的孩子長大。
入夜,又是綿綿夢魇。
他一次又一次夢到京中舊景,夢到朱紅宮牆。
夢到少年皇帝哀切地站在他面前,不言不語,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沈尚書頭中劇痛,在噩夢中夢呓:“陛下……陛下……你……為何要來……為何……”
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
皇宮之中,年少的皇帝剛剛處理完堆積成山的政務,疲憊地癱在龍椅上,扶額低語:“小皇子睡了嗎?”
劉總管說:“小殿下做噩夢了,哭了一會兒,剛剛睡下。”
小皇帝沉默許久,說:“朕過去看看小皇子。”
小皇子窩在被窩裏睡着了,小鼻子一皺一皺,好像還沒哭完。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俯身輕輕吻在兒子的眉心上:“乖,不哭了。”
小家夥哼唧了兩聲,表情真的慢慢緩和了下去,呼吸也漸漸平穩柔和。
劉總管輕聲說:“陛下今夜在這兒歇息嗎?”
小皇帝說:“嗯。”
不知是不是思念成疾,他現在看着小兒子甜甜的睡顏,都覺得這孩子和桐書長得越來越像。
小皇帝看着看着,恍惚中就忍不住去想,年少時的桐書,會是什麽模樣。
是像張郄家那個小魔王一樣嚣張胡鬧,還是自幼便是那副溫潤如玉的樣子,寫得一手好字,對身邊之人都能溫柔以待。
小皇帝這樣想的日子多了,恨不得再跳一次清夜湖,他想去到桐書年幼的時候,用大人的樣子去接近那個溫柔的少年。
他也會教導年少的桐書學文寫字,等他的桐書慢慢長大。
就像,桐書陪伴他的這十幾年光陰。
不過,那時的他們,不再隔着國仇,扯着家恨。不會被那些愛恨折磨扯得心肝脾肺痛不欲生,卻又舍不得斬斷那條繩索。
小皇帝想着想着,笑着溢出淚來。
淚水滴落在小皇子軟趴趴的臉蛋上,小家夥撇着小嘴哼唧一聲,晃着肉嘟嘟的小手像是要拍開一只蒼蠅,又像是求抱抱。
小皇帝狼狽地擦去淚水。
桐書不在,他就僅僅只是一國之君。
這些淚水,流出來也不過徒惹笑話。
月色清冷,春風溫柔。
又是一年春了,他的桐書,依然在天涯月白的另一端,不相見,不肯念,不知誰在苦熬着相思。
他送的酒,桐書嘗到了嗎?
京城的燒餅,桐書還喜歡嗎?
京菜做法繁雜用料麻煩,也不知道那些奉命開店的宮人們,有沒有偷工減料,合不合桐書的口味。
小皇帝緊緊握着衣角,哭笑之聲只有自己能聽到。
桐書,朕,很怕。
很怕,尚書府那一場狼狽的告別,是真的此生不見了。
江南小鎮,魚肚白映在湖面上。
沈尚書疲憊地披衣起身,搖搖欲墜地來到桌前,為自己斟一杯冷茶。
壺中煮的是曬幹的地裏黃和炒熟的黑豆,雜草粗豆,是民間安神的方子。那個小皇帝如今在宮中看着滿桌奏折,定然累得頭疼難眠,也不知道太醫院的法子,有多大用處。
沈尚書喝了茶,人也清醒了些,怔怔地看着桌上那顆幹癟的山楂。
那是葉晗璋系在他腰上的。那時他還迷糊着,恍恍惚惚中眼前只有一只五彩斑斓的燕子風筝,在茫茫黑霧中搖曳生姿。
小皇帝伏在他膝下,聲音顫抖着,斷斷續續地說着些什麽。
他記不清了,可小皇帝哽咽絕望的語氣,卻像自己的命魂放在了這顆山楂裏,要他生生世世都要記得。
沈尚書把那顆幹癟的山楂握在手心,看向窗外明媚的江南春景,心中的倉皇痛意逼得他無處可逃。
不如,換個地方吧。
拜訪幾位故友,聊聊那些舊事。
或許,能想通許多。
江南軍營距離清水鎮不過七十裏路,沈尚書騎一只小毛驢,慢慢悠悠地去了。
鄭牛龍見他來,喜不自勝,連忙把人迎進去,招呼夫人和兩個兒子出來見貴客。
沈尚書笑道:“夫人好。”
鄭牛龍的兩個兒子都與葉晗璋年齡相仿,被父親叫出來的時候,正在後院習武練劍。
兩人年少時都在沈尚書手下讀過書,如今見面,喜不自勝,一口一個先生纏着不肯放手。
沈尚書許久沒這麽熱鬧過,心情反而更加悵然。
鄭牛龍好酒,軍中堆着十幾壇烈酒。
夜深的時候,兩人就坐在山石上,各自抱着各自的酒壇,默默對飲。
一壇酒喝下大半,鄭牛龍嘆了口氣:“沈大人,你是有多寂寞,才會找我來喝酒。”
沈尚書嘴角噙着笑意:“鄭将軍嫌我煩了?”
鄭牛龍擺擺手,嘆氣:“我也許久找不到老朋友一起喝酒了,見到你,心裏很歡喜。”
沈尚書沉默許久,輕聲說:“鄭将軍,你可知道張兄去了何處嗎?”
鄭牛龍說:“前年冬天,皇上親自率軍來延州抓人,一場惡戰之後,張兄和嫂夫人都去了。”
沈尚書懷中的酒喝不下去了,嘴裏泛着苦味。
他臨産之前,頭腦已經被毒物侵蝕到無法正常思考。
那時,恍惚中聽到侍衛說,找到張郄了。
他分辨不出耳中所聞是真是假,卻沒想到,昔日故友來不及見,就再一次生離死別。
鄭牛龍說:“去年春天,張兄家的大兒子帶着弟弟來過一趟軍營,把張兄的一件遺物匕首留給了我,自此之後,我就再也沒有他們兄弟的消息了。”
沈尚書怔怔地說:“那孩子自幼聰明伶俐,應當照顧得好自己和幼弟。”
天地茫茫,世間之人各有各的命數,各有各的劫難。
那他的命數,又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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