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陶桃被吓得噎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打嗝,還打的是難聽的哭嗝。
“何事哭成這樣?”雲淵站在他身前。
“嗝!”
雲淵彎着腰,細細打量了一番哭的慘兮兮的陶桃,想起了他是那日鈴蘭領着的小桃花。他将茶杯又遞過去些,讓陶桃接住,遂直起身将兩手擺在身後:“有人欺負你?”
陶桃将鼻涕吸回去,慌忙搖頭。
“在我這處呆的不痛快?”
陶桃搖頭搖成了撥浪鼓,順帶又打出一個哭嗝,嘤着鼻音。聽着像有幾分哼哼唧唧的不滿聲,吓得陶桃雙手捂住了嘴鼻,只露出那雙飽含淚光的眼睛,上擡着偷瞄雲淵。
這舉動着實好笑又可憐,雲淵稍揚嘴角,覺得這小桃花挺有意思的。偷偷地躲着鬼嚎似的哭,現下又呆呆愣愣的。難不成自己是什麽洪水猛獸吓着他了嗎?
憋屈的陶桃吸了吸鼻子,想起自己還未行跪拜禮,便要動身。
雲淵先一步制止:“還想哭嗎?”
陶桃想了想,接着搖頭。
“随我來。”雲淵往寝殿內走。
還坐在地上的陶桃用袖子揩了淚,一口飲了雲淵給他的茶水,連杯盞都來不及放回石桌上便起身跟過去。一路還拍着自己身上的灰土,生怕弄髒了雲淵的寝殿。
他是頭一回進雲淵的寝殿,平日裏的打掃都是由別的小仙負責,他的身份也只夠掃掃院落。
“去櫃子裏拿紅瓶子的藥來。”雲淵吩咐,坐到椅榻上,卷起自己的衣袖。
衣衫遮攔下的臂膀是一片猩紅,雲淵用仙術将那些三頭蛇留下的毒液聚集到一起,割開了一處,将毒血放入一盞茶杯中。随着毒血的流失,手臂也漸漸恢複了原先的顏色。陶桃轉身就見此情景,心驚着想開口,又怕自己的聲音被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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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雲淵,蹙眉道:“別愣着,過來給我上藥。”
剛排了毒血的雲淵手臂軟綿無力,自己上藥麻煩些,恰好在院落裏頭揪着個哭鼻子的小仙。方才為了應付天帝硬塞的思盈女君,他不得不在宴會上耽擱了會。思盈女君又是華峰的人,雲淵就算要拒絕也得給足了對方面子再委婉道出口。
好在思盈女君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見雲淵心思不在,便也不強求。
苦就苦在這傷口拖了一時半會的,使得他難受不少。跟前陶桃半跪下,瞧見咬牙忍疼的雲淵,又濕着眼眶。
他想,這得多疼啊。
“你又哭什麽?”雲淵覺得好笑,但面上沒有什麽表情。
陶桃鼻音重,用仙術悄悄改了自己的音色:“我怕仙君疼。”他說的輕微,小心翼翼的。
雲淵覺得這場景熟悉,又說不上感覺,只得道:“不疼,上藥吧。”
上藥的陶桃越發小心了,就像是待曾前的季淮一般,陶桃絲毫不敢大意。可雲淵回了天界,便不是季淮那身病骨頭了。等藥粉融入傷口後,他施法裹上了紗布,根本用不着陶桃多幫忙。
“此處住着可還習慣?”
雲淵還惦記着陶桃哭鼻子的事兒,他雖性子冷,但待自個兒院落裏的小仙向來不錯。
陶桃像是啞了,望着朝思暮想的雲淵,不知如何開口。
“不習慣?”雲淵問他,轉眼卻對上了陶桃那雙透亮的眸子,心想,這小桃花的眼睛生的倒是好看,也不知道他的陶桃是否也有這般好看的眸子。他想着,嘴角上揚,露出個淡薄地笑意來。
陶桃見了,癡癡地動了動唇。而後拽緊了自己的衣擺,心裏頭的話只能在心裏說。
他咽着嗓子:“習慣的。”
雲淵治好了傷口還趕着要去占天殿,實屬無心多管這株扭捏的小桃花。便當他是剛成仙不适應天界小仙的生活。
待雲淵起身往外走,陶桃沒忍住,鬥膽問:“仙君還要去瑤池宴會嗎?”
還要去見那思盈女君嗎?
只是話說的太晚,雲淵早走的老遠,頭都沒有回一下。
夜北那頭拿了夜明珠,喜上眉梢。端着羅盤站在天池前,鼓足了力氣替雲淵仔仔細細再次找了遍,又找出兩個叫陶桃的凡人,是剛出生的嬰孩。
他無奈地問雲淵要不要下去問問。
雲淵剛在北海一戰回來,說不累是假。他在天池邊矗着也不說話,面色極差。
夜北裝模作樣地關心他幾句,眼睛依舊留在夜明珠上移不開,随口一句:“你有沒有想過,那陶桃或許根本不叫陶桃呢?”
雲淵擡頭。
“若是假名字,再找都無用。”
雲淵突然想起陶桃與他自報姓名時,他似是猶豫的。而陶桃這個名字,全然是由他說出口。
姓氏是陶邑的陶,單字是桃花的桃。這并不是陶桃說的,是他說的。
雲淵像是被什麽打了腦袋,忽的握緊了拳頭。骨節因太用力而泛白,諸多疑惑,迸發在心頭,雲淵從未想過,陶桃會騙他。可陶桃又為什麽要騙他,那十年的真心實意,雲淵都真真切切地接納了。
“你別生氣。”夜北啧聲,“說不定他只是你苦劫中的一難。雲淵,不是我說你,苦劫裏的事你實屬應該忘卻的。”
不該是這般依依不舍,苦苦尋覓。
“我沒生氣,我不會生陶桃的氣。”他只答了這一句。
“哎,你早晚都是要登位上仙的,莫要辜負天帝。”夜北早便有預感,這個陶桃會成為雲淵登位上仙的絆腳石。
臉上皆是寒意的雲淵倒不是說生氣,更多的是心慌。他怕他找不到陶桃了,這種想法席卷了他的思緒,比墜入深淵還要來的令人懼怕。
“你的臉色怎麽如此差,莫不是三頭蛇傷你太重?你等等,我這有一些仙藥……”夜北收起羅盤,去了後頭翻箱倒櫃。出來時,雲淵已經走了。
大抵是回蓬萊殿歇息去,夜北嘆息,心疼他的一番執着。随即将仙藥放入衣袖中,也跟着去了蓬萊殿。
他們一同長大,他不能看雲淵固執地步入孽緣。既難尋,不如勸他放下,早歸正道。
雲淵從小脾氣臭,長大了便是性子冷,也不見得真心貼近過誰。
他的身份往裏說,是天帝義弟——玉衡上仙的獨子。玉衡上仙早年為天界犧牲,雲淵的娘親傷心欲絕也跟着去了,所以天帝一直覺得愧對雲淵,待他十分的好。可雲淵幼年時,親眼目睹了父君和娘親的死,打擊頗大,自此之後話語皆少。
對天帝也是态度冷落,唯有對夜北這個無話不說的發小才多言幾句。
在外人眼裏,雲淵的脾氣是冰霜,着實不好貼近。可他也比別的仙君善和,便是他從不為難那些小仙。只因他的娘親,早年前也只是一個小仙,與他爹相愛後才被提攜成了女君。
夜北許久沒來過蓬萊殿,直直入了寝殿。
裏頭的雲淵正坐在椅塌上出神,神情落寞到讓人心疼。夜北過去,為他的手臂重新上藥包紮。
此時還是瑤池宴會期間,這院落裏除了個掃地小仙,也無他人再次。夜北見此,便開口勸道:“別找了,你與他顯然是沒有緣分。”
“你回去吧。”雲淵面無表情。
“說你一句,你還與我冷上了?”夜北氣不打一處來,掰過雲淵的肩膀,“雲淵,就算你尋着他。他喜歡的,當真是你嗎?”
雲淵起身推開他:“怎麽不是我?”
“他喜歡的,是那個瞎子。是季淮,不是你!”
“我便是那個瞎子。”雲淵直直道。
夜北冷哼:“你不是,你是天界的戰功赫赫的雲淵仙君,受三界敬仰!不管那人是誰,你與他身份都是天差地別!他配不上你的,別再執迷不悟了。”
話罷,夜北将夜明珠丢還給了他。
雲淵頓頓,轉而捏起夜明珠,眉目一橫,捏碎了它:“你不幫我也罷,終于一日我會找到他。”
“你?!”
“蓬萊殿今日不見客。”
“此事若被天帝知道,再罰你個苦劫信不信?!”夜北捏住他受傷的臂膀,幾乎是吼出聲的。
恰恰好,剛見夜北星君來,便主動去為他們泡茶送來的陶桃聽到了‘苦劫’二字,眨了眨眼,居然露出一絲期待。他站在門口,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夜北注意到了門口的陶桃,閉了嘴。陶桃立馬屈身,舉起放着兩杯茶的托盤。
茶裏都放着一顆梅子,是陶桃長久以來的習慣。凡間多數人都這樣做,他不知天界是不是如此,但這習慣讓他無意識的便這般做了。
夜北正在氣頭上,全撒在了陶桃身上:“誰讓你站在此處的?!”
吼的陶桃渾身一顫,哆哆嗦嗦地往後退。
“別吼他。”雲淵出聲,過去接過了陶桃的托盤,“下去吧。”他手臂的傷口因方才夜北的拉扯撕裂,流出一絲血跡。
“仙君您的傷口……”陶桃刻意壓低自己的音色,也不走,焦亂的眉頭透着滿當當地擔心。
雲淵道:“不礙事。”
“我替仙君包紮一下。”陶桃下意識覺得不對,他又逾越了,“可以嗎?”他的目光裏有些哀求,總帶着幾分膽怯與留戀。
雲淵見此,沒有拒絕。
許是今日他安慰過小桃花,所以他才如此關心他。這株小桃花是雲淵當年秘密下凡去妖界收回天界遺失多年的折雲扇時,返程的途中看到的。它長在妖界與凡界的交界處,紮根在荒蕪的土壤中,奄奄一息。整顆桃樹的樹杆都幹涸了,唯有這一枝小桃花還頑強的有着生息。
雲淵駐足,圍望了它許久,鬼使神差般伸手折了它。
那一日,他将它随手插在了自己的院落裏,且賞了他一杯水。
如今,小桃花已修成人形,眉眼出落,與當年那枯瘦的桃花枝截然不同。雖說他是個愛哭鼻子的小仙,但能修成仙骨想必也是有過一番煎熬。今日會躲在院落裏大哭,也應是受了委屈的。
雲淵有些感嘆,垂眼見陶桃蔫着腦袋的模樣,如長輩般拍了拍陶桃的腦袋。
這一舉動,令一旁坐着喝茶的夜北詫異。
也令陶桃屏住了呼吸。
而陶桃的眼睛不會說謊。
他一直忍耐着,将自己對雲淵的愛慕藏于心底,唯恐它被人發現。卻不想今朝雲淵掌心的輕觸,竟會讓他回憶起他們在凡界的種種。
霎時,過往溫存占據了陶桃的心思。
他驀然揚起下巴,與雲淵不湊巧地對視,那雙原以為掩蓋的極其好的眸子忽然的就暴露了一切。
含情,吃味,不甘,奢望。
百般情味混雜,攤在一處好不混亂,卻又是一目了然的坦白。雲淵卻頓悟明了,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聲色也再無溫緩:“夜北,他泡的茶如何?”
夜北不知何事,只知方才他們還在吵架。現下突然被問及,便老實道:“挺不錯的。”裏頭還有心放着梅子,确實不錯。
“聽聞你殿裏缺個泡茶小仙,小桃花應當适合。”
雲淵作為戰功赫赫的仙君,自是有不少小仙愛慕過他。但他不喜這些,知道後還冷言過幾句,小仙們見此也只得收斂不敢再動凡心。唯有這株小桃花,生澀入世,莽莽撞撞修得一身仙骨。卻滿懷俗世之情,硬生生将心思打到了他身上。
雲淵心中堅定:三界中,我唯喜歡陶桃一人,也唯有陶桃能喜歡我。
其他人,不許。
“今日起,你随夜北星君去占天殿做事,不必留在我的蓬萊殿。”
陶桃愣了,無措地想問,我做錯什麽了嗎?仙君,你不要我了嗎?
淮大哥,你……
而雲淵的眸子冷落極致,黑如深淵,像極了陶桃在凡間那五年裏無數個孤寂夜晚。
一顆星星都沒有。
赫的陶桃再無一句話敢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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