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天界自古沒有男子成婚,雲淵得成了上仙,才有資格來與天帝談論此事。曾前所不屑一顧的登位,也變得萬分重要起來。
再者,陵澤上仙當年為了開天池尋人,送過不少積攢修為的仙藥給夜北。今次,夜北都将他們送給了陶桃。他是個修為極低的小仙,想要成婚後受得住突如其來的仙君稱號,遭得住一百道天雷的考驗,必然要吃這些做輔。
陶桃在雲淵離開的頭半個月裏,每日除了吃仙藥,就是跟着夜北打坐調息。
夜北被雲淵搜羅來的奇珍異寶讨好的服服帖帖的,教導陶桃時也盡心盡力:“早起三寸晨曦,落日三分月光,這兩時修法吃仙藥最佳。你是桃花仙體,應當飲無根之水最為滋補。”他反手舀起一杯天池的水遞給陶桃,“這個正好,但切記不可貪杯。”
“這是活水?”陶桃問。
“自然,死水如何觀望三界?這些仙藥夠你吃半月,你按照我教你的方法調息。待天帝允了你們的婚事,你就得去受一百道天雷,登位仙君。”話罷,他摸了摸下巴,“天界倒是從沒出過桃花仙君。”
陶桃聽此,端捧着水杯低語:“天帝……會應允嗎?”
“這就看雲淵的本事了。”夜北揪了顆葡萄盤腿坐下:“小桃花,你想成婚嗎?”
“想啊。”陶桃率真道,“但我不想做仙君。”
“為什麽?”
“我的實力及不上仙君這個位子,我連一道天雷都受不住。他人登位,需受盡苦楚,等待漫長的歲月錘煉,而我卻輕松地走了捷徑。用的還是與仙君的婚事……”他低聲,“我不希望我與仙君的婚事,如一樁籌碼。”
夜北挺賞識這朵小桃花,本以為他對待此事定是萬分積極,畢竟哪個小仙不想脫離小仙的身份。
他安慰道:“那今日放你半日假,不要告訴雲淵。”
“……”
“哎別這麽看着我,我們占天殿事兒多着呢,我很忙的。”
陶桃心裏碎碎念:可你收了淮大哥不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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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花,我知道你心裏頭在想什麽。但我幫你們,絕對不是因為那些奇珍異寶……哎,我今日就是……”他湊近了,小聲道,“我告訴你,你可別說出去。我以前不小心用天池開過一道異世的口子,連着荒蕪之地,放出過一個缺了心的殘損魂魄。”
陶桃豎起耳朵,好奇地聽着。
“那是只狐妖的魂魄,我怕事情敗露,就給它丢凡界了。它沒有心,我便給它做了個命盤抵心,免得它因我魂飛魄散,損我修德。”
能進荒蕪之地的魂魄必然是有因果殊緣相牽,受千年苦罪後都是要轉世的,外頭也指不定有什麽大人物在等着這個魂魄。夜北因貪玩提早放出了一只狐妖,壞了它的輪回道。那狐妖的魂魄臨近破散,夜北驚慌之下救了它,省的為自己造下無端孽罪。
“無奈這狐妖不安分,前些時日受了重傷,怕是活不過了。我要下凡去為他療傷,也好一舉還清這孽債。”
這只狐妖說的正是槐彥。
他被敖冽打傷,妖毒攻心。沒有仙骨護身的槐彥,只能用最慢的方式引毒。需半年時光,恰好是天界的半日。
陶桃不管夜北說的是真是假,好心勸他快快前去,免得耽擱了救命的時辰。自己則安分坐在天池邊調息飲水,天池之水靈性,飲後身心元氣頗滿,舒坦的很。陶桃是枝桃花,本就喜水滋潤,趁着夜北不在,忍不住多喝了幾杯。
天池之水甜潤,清口舒心,也容易看見往前看不見的記憶。
腦中,忽而響起一道聲音,迷迷糊糊,隔着幾層朦胧沙影。
聽不真切是誰在說話,卻又聽清了每一個字。
——
“瑾兒,若你也同你母妃一個想法,便來我的掌心。若不想……便不要過來。”
“瑾兒,過來。我會為你布劫,為你重塑肉身與……”
與什麽?
陶桃倏地周身發寒,聽不到最後的字眼,額前滲出一連片的冷汗,就連背脊的衣衫都濕透了。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整個人伏在地上大口喘息,腦中零碎的片段接天連地而來,痛的他幾度窒息。從外進來的小仙大聲呼喊他的名字,他卻什麽都聽不到了。
瑾兒,瑾兒。他重複着這個名字,兩眼昏沉,黑暗落幕。
司藥殿的杏花樹奇香,遮掩半宿天光。
鈴蘭與陶桃約好午後見面,可陶桃卻遲遲不來。她躲在一顆樹後悶悶不樂,全因今日又被人為難。她修為不高,被提點成掌藥房的管事小仙後,不僅被其餘管事孤立,且大多都看不起她。只因鈴蘭曾是人界道觀中,一個偷吃了仙丹的無名小卒。
她摒棄了凡世的親人與恩師,留在司藥殿幾百年。她羨慕那些天資聰慧的小仙,做何事都能夠積攢修為,有的甚至還能抗住幾道天雷。唯有她,諸事無進展,注定做一輩子的底層小仙,矮人一截。
自打陵澤上仙提點她為管事小仙後,她心中的傲氣與不服也浮現起大半。
她不開心,便想要的更多。
鈴蘭本就是偷吃仙丹走了捷徑獲的仙骨,未有大徹大悟的思想。凡世的貪念、愚昧,宛若枷鎖掐陷她的身心,蛇蟲般深根入骨。
便連她親如弟弟的陶桃,她也妒忌。
杏花微香,落了她滿肩,站在她面前的陵澤上仙傲視于她,諷聲:“一個月後,小桃花會成為天界第一位桃花仙君。”他的聲調上揚了些,“你可知道?”
她不知道。
陶桃将此事瞞的甚好,便是連蓬萊殿的小仙都不知道。
而陵澤卻輕易地透露給了鈴蘭,他滿意地看到了鈴蘭臉上從驚詫到憤妒的神情,也聽到她心中的那一聲:為什麽?
一個比他修為還低的小桃花,将成為天界第一個桃花仙君。從此後,她見到他将跪拜行禮。明明,那是她親手澆灌出來的桃花小仙,連天雷都受不住一道的卑微小仙。
就連偷溜下凡還要偷她的腰牌,借她的羽禽丹一用的小桃花。
她的拳頭捏的骨節發白,也保留着理智:“上仙為何要告訴我?”
“因為你比他更有資格。”陵澤眸中孤冷,丢給她一個方正的錦盒,裏面是一枚千歲丹,“你應認得它。”
“這是天帝服用的千歲丹!”她不可置信地捧着錦盒,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只要有它,一百道天雷算什麽!
陵澤別過身,忽視了她的大驚小怪,淡淡道:“你私放小桃花下凡,是大罪。可我不追究,還提點你為管事小仙。這份恩情,你該還了。”
他還說:“自然,我會讓你做司藥殿的女君。”
陵澤的聲色沉浮,如海市蜃樓中的世外仙境,甘雨淋淋。
鈴蘭再顧不得什麽,對于權力與地位的傾慕,使她迷失了心智。她從不曾像此刻般激動,雙膝跪地:“上仙想我做什麽?”
話罷,天色異變,杏花林遭遇狂風,花瓣卷舞襲了人心,迷了人眼。鈴蘭不知,她将做出此生最大的錯事,以至一生都無法彌補。而這錯,恰恰是陶桃命中該有的一個亡命劫的開始,助他來日剜骨重生。
布劫的人,是陵澤上仙。
陵澤從未告訴過他人,陶桃的真身實則是妖界下落不明多年的太子蒼瑾。
這是他藏在心底的秘密。
當年淩冽篡位,毀了年僅八歲的蒼瑾肉身,妖後為了留住蒼瑾的妖靈,用自己的命續了他的命。最後,虧得及時趕來的陵澤,才阻止了作惡的淩冽,救下了這對可憐的母子。婆娑殿也在一朝之夕被陵澤毀滅,不巧的是敖冽逃過此劫。
但陵澤會來,也是因為他借由天帝之手,知道了槐彥是被剜心至死。他要來找妖王,找折雲扇,尋求他們的幫助,他要去荒蕪之地找槐彥。
所以才恰好救了妖後母子。
妖後命不久矣,坐地半化為一顆枯朽的桃花樹,用自己的肉身供養蒼瑾殘損的妖靈。她将孩子托付給了陵澤。
“他是妖界的太子,不能茍活。”妖後苦笑,萬般不情願,卻不得不這樣做。她要她的孩子為她的夫君報仇,重獲主宰妖界的身份。如今,只有陵澤能幫他們,“陵澤,荒蕪之地的入口,唯有折雲扇可以找到。”
她聲色魅惑,似血似藥。
“陵澤,你若助瑾兒修複妖靈,重獲新生。你便可以用他的血,開啓折雲扇……”
“陵澤,若瑾兒也死了,你就永遠找不到槐彥。”
“陵澤,槐彥是為了你死的,他為了給你續命,把自己的心剜給了你!我們不告訴你,隐瞞你,也是受他所托,不想你傷心欲絕。這般好的槐彥,你舍得不找嗎?”
一聲聲,一道道,錘擊陵澤的冷靜,直至出現裂縫,步向破碎。
她像是威脅,也像是哀求。溫婉的妖後,從未如此淩厲過。她的下半身已經失了靈性,化為桃木紮根在土中,穢色橫生。幹涸的手指握緊陵澤的手腕,淚水冰涼,枯竭的生命墜入末世:“陵澤,求你了……”
沉默着的陵澤許久才道:“要修複他殘損的妖靈,需歷亡命劫與情劫。”
這是如何慘痛的兩個大劫,需經歷此世大起大落,也是滅心滅魂的生死重塑。
“我可以幫你,可你的孩子,此後永遠都将活在痛苦與悔責中。但若只有你的靈體為他重塑肉身,他便可作為一個小妖無憂一生。”陵澤停頓片刻,緩緩道,“而我,會庇佑他一生。”
蒼瑾是妖王的遺腹子,而妖王是陵澤的義弟。蒼瑾也能算是陵澤的半個孩子,他不忍,卻也猶豫。要找到槐彥,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可惜,妖後已經靈氣耗盡,成了一段枯木,無法再答話。蒼瑾的妖靈在她身邊輕輕晃動,無聲且悲傷地哀悼自己的母妃。
陵澤動容,輕輕伸手,攤開自己的掌心,對他道:“方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小小的妖靈是個不如手掌大的靈球,閃着淡泊的光,怯怯地躲到了枯木背後。
“瑾兒,若你也同你母妃一個想法,便來我的掌心。若不想……便不要過來。”那一瞬間,陵澤想的是,過來。
過來,我助你修複妖靈重塑肉身,你則給我一刀妖王之血。
我們公平交易,誰也不欠誰。
過來。
瑾兒,過來。
聲聲循誘。
他是鬼迷了心竅,也是給過了蒼瑾與妖後拒絕的機會。
最後,蒼瑾的妖靈輕輕依附到他的掌心。那種絕望且熾熱的感覺,陵澤此生都不會忘懷。幼小的靈魂躲在殘損的妖靈中哭泣,無痕的淚水溢滿了陵澤空蕩的心,如一場瓢潑大雨溺過。這還只是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失了父母,滅了肉身,卻直至此刻才知道哭出來。
他封了蒼瑾的記憶,為了讓他更好的歷劫,也為了讓他收起那些悲寂的眼淚。
他們已經回不了頭了,陵澤如是想。
現下,他望着貪欲露心的鈴蘭,心中不知是輕巧還是深重。
“我要你,将此物,放到小桃花的心脈中。”陵澤終于取出了那把丢失已久的折雲扇,一字一誅心,笑容詭異輕揚,“然後,再去天獄司告訴他,是你害了他,是你……要他的命!”
鈴蘭驀地跌坐在地上,手腳冰涼:“你說什麽?”
三百多年前,陵澤在人間的道觀中私放了一顆仙丹。
眼睜睜看着一個妙齡少女鬼鬼祟祟的從道長的袖中偷了它,躲在夜裏的馬棚中倉皇吞食,遂而羽化成仙。也看着她初入天界,夜夜躲在司藥殿的角落裏抹眼淚,卻還是每日清晨固守職責地去給那株小桃花澆水。
她對小桃花說盡了天界的冷暖自知,幾百年來,那株小桃花成了她唯一可以訴說話語的朋友。她可以同落難,同享福,卻不能看着同伴比自己高登一步,她是個自私的凡人。
有情有義,有血有肉,有妒有恨,并非脫俗的仙。
她只是在陵澤的計劃中,布劫中,一枚棋子般誤入仙道的凡人。
而正是這般的凡胎肉骨,才更能滋生妒意與恨意,能将陶桃的那份信任碾碎,不留一分。
為陶桃,也為蒼瑾,鑄造一個亡命劫的完好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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