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陶桃醒時,鈴蘭正坐在他的床邊。

她的神色不大好,一雙眸子紅的像淺色的杏林彌漫,應是剛哭過。

“鈴蘭姐姐,你怎麽了?”陶桃渾身乏力,氣虛頻頻微弱,但他還是撐起身子去抹鈴蘭眼角的淚珠子。自他剛來天界起,就是鈴蘭每日為他澆水,才有了他今日的仙骨。鈴蘭對他而言,是恩人,是朋友,也是姐姐。

“午後不見你來,我來看看你,不想你身子不舒服。茗荷出去了,一會就回來。”鈴蘭按住他的肩膀,目光有些回避,“你……為何睡在仙君的寝殿裏?”

陶桃耳後剎紅,倉促地避開了這個話題。他不是故意瞞着,只是天界人多眼雜,他怕有人碎嘴。再者,待雲淵回來後,他們這事兒也就公開了。現下便不急着講明:“為了素日裏……照顧仙君近些。咳,其實今日,都是我自己不好,偷喝了天池的水。”

他也擔心夜北知道了要責罵他,明明說了不能貪杯。

但天池的水滋味好,飲一口便難忘。

陶桃已将腦中想起的片段忘的一幹二淨,陵澤下的封印牢固,豈是幾杯天池水就能破除的。

“小桃花,我問你。”鈴蘭見他轉了話,心裏棉悶,趁着銘荷還未回來,直直開口,“你這半月為何每日都出入占天殿,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沒,沒有啊。”陶桃心虛道。

鈴蘭心底發麻,不死心地再次問道:“你與我,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鈴蘭姐姐待我好,我便是要掏心掏肺的還。”陶桃輕聲問她,“今日`你神色凝重,怎麽了嗎?”

于此,鈴蘭不再問了。

陵澤上仙說的對,自始至終,只有自己将小桃花當做了至親摯友。在這冷暖非非的天界中,哪有人值得奉上真心。她自嘲地撇了撇嘴角,轉身将早已準備好的茶水端過去:“安神的。”

陶桃未有一絲懷疑地接過,喝了便安心睡了。只這茶水讓他睡得太沉,見不到偏離的人心淌在墨色裏,漆黑一片。

不出幾日,陶桃就出事了。蓬萊殿無主,天帝派來的人不由分說地進殿捉拿了虛弱的陶桃,直押天獄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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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北趕去阻攔,卻被天帝的人堵在了自己的占天殿,寸步不能出。

次日,夜北解禁,卻從小仙口中得知,陶桃入獄的罪責是有人揭發他偷了折雲扇。而在天獄司的百種酷刑折磨下,他們終于在陶桃的心脈中找到了那把失蹤數年的折雲扇。

大罪已定,下一步就是剜其仙骨,打入畜生道輪回。

茗荷急的整宿無眠,詢問夜北是否該去集雲山找雲淵回來。

“集雲山不是我們能進去的,再者,雲淵還差幾道天雷就能登位上仙,不能誤了他。”夜北在殿內來回踱步,手裏的命盤不停地算着什麽,“這必然是陷害,陶桃的命盤不能顯,被人下了封印。”

茗荷焦心:“星君,小桃花成仙時,折雲扇早已丢失,這必然是陷害啊!”

“我去一趟仙名登記處,你在蓬萊殿管好小仙們,在雲淵回來之前,切勿要将小桃花與雲淵的事情抖出。”

一旦事情暴露,雲淵未歸,天帝一定會率先處決了陶桃。

但夜北不知,深陷天獄司的陶桃傷勢過重,哪怕天帝不處決他,他也活不過幾日了。

天獄司處于極寒之地,每一個牢籠都懸挂于無邊天際。沒有風,也沒有丁點聲響,為的就是能讓囚者聽到自己生命抽離的慘烈聲。百種酷刑,只用三十種,便從陶桃體內抽出了折雲扇,連帶着他的血,他的命。

殷紅色的血水流在冰涼的籠面上,緩慢成冰。

陶桃睫毛上結着霜花,周身已失去力氣,連眨眨眼睛的細微動作都做不了。他的眸子裏塞滿了蒼穹無盡的悲哀,冷漠,孤寂化為殘忍的匕首,刀刀割裂他的肌膚,靈魂。

他會死嗎?

他要死了。

可他還要等雲淵回來啊……

明明說好了,要等雲淵回來,卻在此刻終将食言。

陶桃不甘心,心中的恐懼被無限放大。體內的仙氣不斷流逝,他就像個被戳了千萬個血骷髅的廢棄物,說不上哪疼,卻哪都在疼。他奮力伸手,想抓住牢籠的欄杆,卻無奈他的手腳都不聽使喚。

淮大哥,淮大哥。

他在心中喚着雲淵,淚水浸濕了被鮮血掩蓋的半張臉。

輕輕的,有風。天獄司只有他人來時,才會帶來一絲生息。陶桃的眼珠子稍稍瞥過去,沒有瞧見誰。但耳邊卻有人問他:“想見雲淵嗎?”

想。

“想見他,便喊他回來。”

陶桃尚留一絲理智,雲淵正在集雲山受三百道天雷考驗,如今已快大功告成。他不能影響他,也不能耽誤他。待他回來了,他們就能成婚,待他回來了,自己就沒事了……他沒有偷折雲扇,雲淵一定會查明真相。

只需咬牙再等等,他不怕疼的,真的不怕的。

“你現在不喊他回來,你就永遠都見不到他了。”

這聲音荒蕪,比風還盈盈,捕捉不到分毫,卻能清楚的知道陶桃心中在想什麽,輕若浮游般笑道:“有人要害你,你等不到雲淵回來了。”

是誰,誰要害我?為什麽要害我?

陶桃的眼皮顫動,終于眨了一下眼睛,但過程十分遲緩。待眼眸再次睜開的時候,鈴蘭踏着雲,站在了牢籠外面。她似是沒想到陶桃會傷的那麽慘烈,一襲白衫都染成了紅。

“小桃花你別動。”鈴蘭見他極力想起身,從袖中取出一瓶藥水,捏着将纖細的手伸進欄杆中,倒到了陶桃的唇上。藥水滲過陶桃幹澀的唇,被他慢慢咽下。陶桃的喉嚨這才好些,能夠發出低微的聲音。

他嘶啞着說:“姐姐,我沒有偷折雲扇。”

“我知道。”鈴蘭別過身,兩眼充斥着淚光。

“可我說了好多遍,他們都不信我……”陶桃哽咽,喉嚨都哭啞了,斷斷續續地哀求她,“鈴蘭姐姐,我真的,真的沒有偷。你能不能,去同他們說說……”

還未說完,鈴蘭打斷了他,蹲身在薄雲上。她的眸子不可抑制地往下落淚,百般煎熬才開口:“我們小仙人微言輕,誰會信我們的話?”

陶桃想,是了,他們身份低微。

“這個天界說是什麽普渡之地,衆仙歡合。實則不然,沒有位份便什麽都不是。只能受盡屈辱,連冤屈都不能辯駁。再苦再難,也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鈴蘭低下頭,抹掉了眼淚,她又拿出一瓶藥水,遞過去給陶桃喂下,“就像你這般,至死都無法再開口說出冤情。”

陶桃呆呆地望着她,以為那藥水是什麽治傷的,澀澀地劃過他的喉內,像猛烈地大火燃過,痛的他顫栗不停。鈴蘭握住他冰涼的掌心,抽泣着,哀傷着,用力捏緊後頹然松手。

仿佛兩人此生的情誼就此別過,曾前的鈴蘭也被一并葬送。

陶桃已經沒有眼淚了,他想再開口,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經失去了所有辯解的機會。

他發不出聲音了。

“小桃花,對不起。”

陶桃不解,鈴蘭為何要對他說對不起?

“你若不死,我便做不了女君。”她起身,臉上的淚痕已經擦拭的幹幹淨淨,她低頭平靜了一會,再仰頭時便是笑盈盈的。天獄司晦暗的景象映的她跌入黑夜中,她的笑宛若鬼魅般滲人。她再不是那個日日提着水壺,細心給小桃花澆灌的天真小仙了。

早在陵澤布下亡命劫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

劫數一旦開始,誰都不得不沿着這條命定軌跡走下去。

鈴蘭是,陶桃也是。

“小桃花,你憑什麽比我先一步登位仙君。就因為你爬上了雲淵仙君的床榻?折雲扇是我放進你的心脈中的,它是你應得的懲罰!你私自下凡,你勾`引仙君,你罪無可恕!”她歹毒,嫉妒扭曲了她所有的自責,并且惡狠狠地質問陶桃,“你連一道天雷都受不住,還妄想做桃花仙君?你等不到仙君回來了,你會死在他回來之前。”

“小桃花,确是我要你的命,那又如何?”她轉身,只當這是訣別。

寒天凍地,冰雪結霜。卻及不上鈴蘭眸中的冷意,已化為數萬刀刃,刺穿了陶桃的身軀。他躺在寒冰地獄般的牢籠裏,看着鈴蘭遠去,怒罵不出一聲。心中有什麽碎了,被鈴蘭用腳攆在地上還不夠,生生的又潑了鹽。

身體裏也有什麽東西灼熱滾燙,鑽在心口,像是要破土而出。

他無心去想鈴蘭一個小仙是如何進來天獄司對他說這番話的,他滿腦子徒留下鈴蘭那句——“你等不到仙君回來了。”

他是罪孽深重,擾亂了雲淵仙君的苦劫,但他不應與雲淵未做告別就離去。

若他死了,待雲淵回來,會不會怪他說話不算數?

恍然間,那道聲音再次響起,扯破陶桃僅剩的一絲理智。

“你若不喊他,此生便都見不到他。”

陶桃張嘴,已然啞了。他喊不出,他如何喊。

那人便教他:“用你的妖靈喚他。”有一只手指,點在了陶桃的心口,循循善誘,“要用嗎?你的妖靈吸取仙骨之氣,休養的太久了。”

耳畔傳來‘咯咯’笑聲,有鈴蘭的背叛,也有雲淵的喃語。陶桃閉眼,傷心欲絕。他心性通透,卻遭人寡恨;他所求簡單,卻求而不得。他咬着牙,眼角流的是血淚。

寂寥的天獄司突然劃過一道驚雷,劈開了蒼穹中,乍現天光白晝。雨幕瓢潑,沖淡了成塊的血跡。血腥味無端蔓延,浸濕了陶桃墨黑色的長發。他倒在血水中,竭力嗚咽、嘶吼,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弓起身子,傷痕累累的指尖卡主了牢籠的縫隙。

他伸出臂膀,劃開了天獄司的大門。

一只紫色的蝴蝶揮動翅膀,從他染血的指尖幻化而出,去往遙遠的集雲山,去到他朝思暮想之人的肩上。

千山萬水,三界遙望。而我們終将遇見,因為,你我本為一場浩蕩情劫。

紫蝶用完了他現下所有的力氣,陶桃徹底暈了過去。

“瑾兒。”

深處不知遠景,再睜開眼,他是一個八歲的孩童。衣着華麗淡紫色錦衫,袖口繡着兩朵小巧的桃花。身旁的侍女牽着他的手,将他帶到一個高大的男子身前。男子身穿玄色的衣衫,不點一絲花紋,卻叫人覺得無限威風。

“瑾兒,愣着做什麽,快喊一聲父君呀?”

男子身側站着的女子嬌美,一雙眼眸含情,似春水般溫柔多情。她俯身摸了摸陶桃稚嫩的臉頰,滿懷愛意道:“父君才出去半年,你便不認得他啦?都怪父君不好,丢下我們娘倆,今日,我們都不理他如何?”

陶桃歪了歪腦袋,水靈靈的眼睛悄悄偷看‘父君’。

卻見‘父君’哈哈大笑,爽快地将他一把舉到寬大的肩膀上坐下,吓得他立馬抱住了對方的腦袋,有些嗔怪地用小腳蹬了這人。

“脾氣不小,像我蒼尋的兒子!我今日剛歸來,巫師便同我說,瑾兒的妖靈已經開始有靈動了。”他是先妖王蒼尋,陶桃知道這個名字。

“那瑾兒的妖靈可否靈力充足?”那在他身邊的女子應是妖後。

“你我的兒子必然天資聰慧。”

“他的妖靈靈動的晚,我真是日裏夜裏的憂愁,生怕他身子孱弱,他日敵不過別人。”

“夫人放心,有我護着你們,他即便妖靈無反應也能安穩一生。”

陶桃渾渾噩噩的,只呆愣地坐在蒼尋的肩膀上,見他們夫妻兩個打情罵俏的,竟覺得好不溫馨。茫然間,他伸手道:“母妃。”

“怎麽,又想到你娘懷裏去了?”蒼尋皺眉,托着他的屁股給放下來,“臭小子,都不親親父君。”

陶桃便稚氣道:“父君最壞了,總讓母妃等。”

蒼尋見他小小年紀就知道體諒自己的母妃,心情大好:“父君是在給你打天下啊。”

“我才不要什麽天下,我就想要父君和母妃都陪着我。”他牽住蒼尋的手,又拉住妖後的手,晃阿晃,“瑾兒喜歡一家人在一起!可喜歡啦!”

妖後捂嘴笑道:“最是我們瑾兒貼心我。”

“夫人這麽說,可真是傷我的心啊……”

“就知道裝可憐。”妖後不理他,眉梢帶着暖意,“瑾兒,今日一家團聚,母妃給你做蜜糕好不好呀?”

蒼尋便不要臉道:“正好,我也愛吃蜜糕。”他厚着臉皮跟在他們母子兩個身後,心甘情願地拍着妖後的馬屁,讨好她,話裏頭帶滿了寵溺。

陶桃停下了腳步,發怔幾許,開口自問:“我是瑾兒?”

妖後與蒼尋已走的老遠,背影朦胧,無人答他。

他又問:“我是瑾兒?”

跟随他的侍女恭順溫婉:“是啊,您是我們妖界唯一的太子,蒼瑾殿下。”

他恍然大悟,大夢一場三百餘年。

他伫立原地,癡癡道:“我不是陶桃,我是妖界太子蒼瑾。”

可為什麽,他會變成陶桃呢?他又為什麽,會在天界呢?母妃與父君去哪了?他回身想問侍女,迎他的只有渺茫的記憶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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