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集雲山。

雲淵身着白衫,不染一絲纖塵。天雷從他眼前劈落,振碎了那只不知如何闖入山中的紫蝶。零星點點,紫蝶的殘軀愛憐地依附在雲淵的指尖,為雲淵布畫出陶桃所處的場景,将陶桃的呼喊一分不減地傳入他的心中。

山影動蕩,灰土揚沙,連帶着風一起刮過他擰眉的臉。

天雷還差三十一道,他便可以登位上仙。

三百道天雷,二百六十九道他都輕松應對,未傷自己分毫。卻在聽到陶桃的那聲低喚後,硬生生地被第二百七十道天雷劈中了胸口,疾風呼嘯,他的衣袖獵獵作響,沾染了他嘔出的一口鮮血。

集雲山的入口閉合,除非他歷完三百道天雷,否則不會打開。

雲淵拭去嘴角的血沫,不再躲避。接下來三十道天雷,每一道都打在他身上。他越疼,傷的越重,天雷下劈的速度就會越快。

所以雲淵只花了一個時辰,就歷完了剩下所有的天雷。通往天界的門再次打開,他是三界中第一個登位上仙,僅花了二十七日的仙君。外頭等候他的小仙正在打盹兒,聽到聲響踉跄倒地。

“仙……仙君您!”他敬佩,“不,如今該稱呼您為上仙了!”

雲淵的衣衫血跡斑斑,他單膝跪在地上,一手撐着地面,又嘔出幾口血,腥的滿口苦澀。此次,是黑血。

“上仙,您傷的太重了!即是如此,為何要強硬出山!”若老老實實呆個三十日,一道一道應對天雷,必然不會如此慘烈啊!

小仙扶住他,卻被雲淵摁住了手腕,緊緊的:“送我回天界!快!”

折雲扇之事已是大罪,夜北本想用陶桃成仙的時間來證明這是污蔑,是陷害。卻無奈發現陶桃的仙名登記做了假,倘若徹查,必然會牽引出他下凡幹擾雲淵苦劫的罪行。到時候,罪上加罪,只怕是等不到雲淵回來了。

夜北實在是想不通,陶桃這樣一個小仙,到底是何人要陷他于此番大難。後來頓悟,此人真正要對付的,應是雲淵。

還未想的通透,茗荷就跌跌撞撞地沖進來,一改她素日裏的平和,慌張到未曾改口:“星君,仙君回來了……他……他渾身是血,聽不住勸徑直去了天帝那。”

夜北不敢耽擱,擡腳就同茗荷一起去了天帝的天禦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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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天禦殿中,天帝端着一杯茶,安然看一副棋局。他像是看不到跪着的雲淵,也看不到他慘不忍睹的傷勢,只顧着品茶下棋。與他對坐的人,便是陵澤,身後還站着畏畏縮縮的鈴蘭。

“懇請天帝暫且饒恕了小桃花,折雲扇一事蹊跷過多,不能斷然判罪。”雲淵面色蒼白,強忍着痛意道,“我會查明此事,給天帝一個交代。”

“交代?”天帝冷哼,“那你丢失了折雲扇的那筆交代在何處?”

雲淵蹙眉。

天帝放下茶杯,示意身側的小仙回答,自己則專注于棋盤。陵澤微微瞥了一眼天帝的神情,勾起嘴角落回一子。

“折雲扇雖不是什麽要緊物,但它也是天界的法寶。小桃花區區一個小仙,動了折雲扇的念頭,将它藏于心脈吸收它的靈氣,實為逆天大罪。上仙初登位,還受了傷,便不要管這些雜事了。”小仙微笑着說,“天帝慈悲,念您喜歡桃花小仙,特意給蓬萊殿撥去了一批。”

天帝是将話都講明透了,雲淵只得撐起身,篤定道:“您是有意要殺了他。”

頗多疑點未解,天帝不查明反之縱容,條條框框的天規都拘束着陶桃活下去的可能。夜北也多次被拒之天禦殿外,不能說上一句話。這擺明了是天帝動了要泯滅陶桃的心思,他若想,天界誰敢違背。

桌面的棋局黑白兩子分明,黑不染白,白不渲墨。

便像是陶桃與雲淵的身份懸殊,不得沾染分毫。

天帝棄了這盤棋:“你自小脾氣孤冷,我慣着你。你丢了折雲扇,我也只降了個苦劫給你。可你今日,偏偏要與這等卑微的小仙糾葛,失了心智。雲淵,若你父親還在,定然也不會允許你這般胡鬧。”

“我父君……”雲淵冷聲,“他明辨是非。”

天帝一聽,笑了。

好,不提就不提罷。天帝指尖點着杯沿,淡聲道:“雲淵,你若不服我折雲扇處置的結果。那麽,我們就來提一提,這朵小桃花下凡擾你苦劫一事如何?”

雲淵只覺得自己渾身一顫,喉間堵着一口燥血,無處抒發。

他的目光從天帝身上移開,落到了淡漠的陵澤身上,随後又從陵澤那處瞥開,最後定死在不停顫栗的鈴蘭身上。

“是你?”

雲淵話音一落,鈴蘭便跪在了地上。她瑟瑟發抖,伏在陵澤腳邊。陵澤眼都沒動一下,毫無憐憫之情,諷笑着将腳往裏靠了些,避開了鈴蘭的手。仿佛她是一個什麽髒物,不該觸碰自己高貴的身軀。

鈴蘭怔怔,恰知陵澤只是利用了她,若她真出事,陵澤斷然不會護她。如今,她唯有自保。

咄咄逼人的話語在雲淵面前弱了三分,她抖着牙尖:“小桃花偷了我的腰牌和羽禽丹,私下凡間,居心叵測,他是有意來幹擾上仙苦劫,勾`引上仙!小桃花的手臂上有天雷所傷的疤痕,一驗便知!”

她揚起下巴,眸中全然沒有愧意,放肆地道:“區區一個小桃花,上仙竟被迷得神魂颠倒!上仙若不信我說的,只管去天獄司問問他,看他是否應答!”她是斷定了陶桃已不會說話,是她親手毒啞了他。

驀地,雲淵胸中燃起一股瘴氣,恨不得殺了鈴蘭。

但不及他發作,便有小仙慌張入殿:“天帝,天獄司妖氣淩然,我們被阻于門外!”

雲淵第一個沖出去,趕往天獄司。殿外,夜北與茗荷正焦慮等着,一見雲淵出來紛紛迎上去。夜北低聲:“現下只有你才能證明小桃花是無辜的,你同天帝說明了嗎?”

“天帝都知道,他是有意要殺陶桃。”雲淵從不知他與天帝間的隔閡會如此之大,他還想着登位上仙後回來同天帝請婚。卻沒想到,在天帝眼中,他萬分疼愛的陶桃是如此不堪。是他高看了天帝,早在他父君與娘親死去時,他就該知道天帝是何等的嘴臉。

三界最高的身份,淩駕于衆人之上的天帝。誰能想到在當年的戰役中,他自視甚高,輕敵孤傲,不甚落入魔君手中九死一生。若不是玉衡上仙替他當了那一擊,他早便煙消雲散了。可玉衡卻自此化為碎屑,魂飛魄散。

雲淵的父君玉衡,便是這樣死去的。

且在玉衡死後,天帝沉迷酒池,大醉。是夜,他闖入蓬萊殿,指着雲淵的娘親怒罵。高高在上,孑然一身的天帝像是瘋了般,責備雲淵的娘親,将玉衡的死都歸結在她身上。他甚至是唾罵她,怨恨她,也問她,為何不随玉衡一起去了?

“若不是玉衡将自身的修為渡給了你大半,幫你歷天雷登位女君,他又怎麽會擋不住那一招!他又如何會死的這般透徹,讓我連一絲魂魄都收不回來!”他恨這個女人,是她的出現,搶走了與自己竹馬相伴的少年郎。

他是天帝啊,他不能愛任何人,這份心意只能打碎了往肚子裏咽,獨獨被別人鑽了空子。

雲淵的娘親身子孱弱,光靠丹藥無法抗住一百道天雷,為了以女君之位誕下雲淵,使雲淵一出生便名正言順的為仙君之位,她才問玉衡要了修為去渡天雷。

那一晚,蓬萊殿靜的可怕,年幼的雲淵躲在後頭,安靜地看着披頭撒發的天帝,還有他那愧疚自盡的娘親,無聲落了淚。天未迎來晨曦,天帝便将蓬萊殿內所有的小仙都換了新的,雲淵也像是換了新的。

他不會再笑了。

人人都說他得天帝賞識,身在福中不知福。卻不知天帝搶走了他的父母,将他變成了孤兒。也有許多人說他長得像自己的父君玉衡,天帝有愧,才待他好。可這些都無所謂,他不在乎,他依然深深厭惡着天帝。

以至于他見到玉衡死後殘留的,不遠千裏歸來的一縷魂息時,想的便是,他斷不會告訴天帝,他要讓天帝愧怨一生,來贖他犯下的罪。

如今,他遇到了陶桃,重新學會了怎麽樣去笑,去歡喜,去放下那些負面的怨憎。

他還曾想,若天帝應允了他與陶桃的婚事,那往前的一切他都不再去想。

可天帝始終是雲淵認識的天帝,自那一晚起,天帝便不再是待他溫柔的叔父。

說的通透些,這只是一個喜歡奪人所愛的瘋子。

不出所料,天獄司的妖氣皆來自于陶桃。

他像個折了線的木偶,靠坐在被自己毀了的牢籠邊,茫然地将臉貼着廢墟。周遭都是揚起的粉塵,糊的人瞧不清事物。陶桃身着被血染紅的衣衫,像穿着大婚之日的喜袍,嬌豔豔的。墨發及及,配着他那雙桃花眼眸,倒徒生幾分嗔癡,像極了曾經的妖後。

腦中的記憶蘇醒使他分不清現實,蠢蠢欲動的妖靈莽撞地在他身體內東蹿西跑,仿佛在說:這不是我的身體,這只是一枝無用的桃花枝。

但他的肉身早已泯滅,若不是陵澤将他放入一顆生長在妖界與人界交`合處的千年桃樹中,吸幹了它的靈氣占了它的修為,他連現下的這具身體都不複存在。

夜北望着被毀的一塌糊塗的天獄司驚呼:“這……這都是小桃花做的?!”

陶桃聽到‘小桃花’三字,仍有反應,目光空洞的朝向夜北那處,也看到了雲淵。陶桃倚着籠子起身,未認出雲淵,只覺得夜北聒噪,擡手,妖氣成利劍,直直沖向夜北他們。雲淵眼疾手快,開了仙屏,護住了夜北同茗荷。

“夜北,天帝的人馬上就會趕到,你幫我想個法子将天獄司的大門先關起來。”又道,“茗荷,你自己注意些。”

茗荷點頭:“上仙,多加小心。”

“我自有分寸。”他不能讓陶桃在這種情況下被天帝的人看到,他們會将陶桃就地正法。雲淵才從集雲山回來,身子尚且虛弱,敵不過天帝的手下。

向來義氣的夜北不顧違反天規,用随身攜帶的命盤做法堵住了天獄司的大門。轉身再看雲淵,他已踏雲靠近了失常的陶桃。石子夾雜着血腥味,藏于袖口,墜于腳尖。氣息刻骨,有多濃烈,陶桃便有多疼。

那都是他的血,随着傷口糜爛,灼傷了他荒唐的立場。

陶桃的目光呆滞,張了張口,沒有任何聲音。他像只本能保護自己的獸類,感受到雲淵的靠近後,怯怯地往後退了一步。他渾身都很痛,打不動了。

“陶桃,別怕。”雲淵沒有施法,反倒是放下所有的戒備與抵抗,一步步走向他。

夜北和茗荷在遠處揪心望着,不敢多言語一句,生怕驚擾了陶桃的理智。

“我回來了,陶桃。”雲淵溫聲,那是他人不曾見過的柔情,“我是淮大哥。”

陶桃的耳翼動了動,目色遲緩,輕輕紅了眼眶。雲淵松了口氣,即便陶桃被蒙蔽了雙眸,但他還認得自己的聲音。

“還記得淮大哥嗎?”雲淵問他,朝着他又近了幾步,“我一刻都不停歇地回來了。”

四周的血腥味淡了許多,殺意也溫和下來,如鐵石成沙,紛紛揚揚。陶桃眼底有融融流動的淚水,努力抑制着不讓它們落下。他只是太害怕了,他們一直折磨他,一道又一道的酷刑讓他好痛。牢籠也太冰冷,他的手腳都麻木了。

他害怕,他想回蓬萊殿,回人間那處小院落裏。

然後蒙着頭,躲在他與淮大哥的被褥床榻中,安安穩穩睡上一覺。等醒時,他只是做了一場噩夢,他的喉嚨也沒有啞,不會這般叫天天不靈喊地地不應。

“陶桃,淮大哥來了。”

雲淵不放棄,不斷地溫緩重複。告訴陶桃,他回來了。

陶桃吶吶:淮大哥?

他張口,眸中的迷霧散開,淚水沖破了阻礙。

雲淵上前抱住了他,聞着他頸間的傷口,感受到陶桃不斷顫栗的身體,心如刀絞:“不怕了,淮大哥回來了。不會讓你再被他們欺負了……不怕了,我的小桃花,再不怕了。”

陶桃終于大哭起來,沒有聲音,豆大的淚珠打濕了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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