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雲淵輕柔地拍着他的背,掌心一下一下地輸送修為,将他那亂竄的妖靈安撫下來。

“不怕了。”雲淵捧着他的臉,吻了他的額心。

陶桃不停地抽泣,不知是吓壞了還是痛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用力擺手,哭到肩膀都顫的厲害。臂膀處還有絲絲血跡溢出,傷口大多潰爛,藏于衣衫底下。他與雲淵都是。

“沒事的,我會治好你,不要擔心。”雲淵紅了眼眶,縱有千言萬語要說,也哽在了喉間。他心疼壞了,艱難道,“都怨我,我不該丢下你。”

陶桃只是搖頭,不停地搖頭,用手比劃着扇子的模樣,比劃着自己沒有偷拿。

“我知道,我信你。”

他的手被雲淵攥緊了,攥在心口,貼着心髒。咚咚地跳,震的手背發燙。

他很累,很疼,但雲淵回來了,一切都會好的。

“回家了,好嗎?”雲淵捋他困倦低迷的眼角,将他橫抱起。陶桃就乖巧地貼着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前。他聞到雲淵的味道,疲憊地閉上眼。

夜北上前,疙疙瘩瘩道:“雲淵,他是妖……你,你真要帶他出去?”

出去了,要怎麽同天帝交待?

他的擔心不無道理,陶桃的身份坐實了是妖。天界的道貌岸然給他安了太多罪名,一個妖,擅自上了天界,修了仙骨,偷了折雲扇,還勾了一個上仙。種種罪行加起來,必然要落個挫骨揚灰的下場。這些,雲淵又何嘗不知道,他望了一眼跳腳的夜北,随後低頭看懷裏的陶桃。

只見陶桃也睜眼望着他。

那是如何一雙哀傷茕茕的眼眸,充滿着生怯與不安。陶桃只想起了自己是妖界太子蒼瑾,其餘全然不記得。他焦急地想辯解,他若是妖,也是個好妖。他自有記憶起就在天界了,從未作惡過。

他慌慌張張地開口,急到手舞足蹈地比劃,他多怕雲淵會就此不喜歡他了。就在他啞語着焦心時,從上頭落下一個吻來,蜻蜓點水般啄了他一口。

雲淵揚起笑,三月初陽也不過如此耀眼,照的陶桃都要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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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是誰,我都愛你。”

愛。

他是第一次從雲淵口中聽到‘愛’這個字眼,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字會這麽暖。要是擺在春日裏頭,他必然化為桃枝,開出幾朵蕩漾的桃花來,迎風搖曳。只開口一次,就足以他記得一輩子,便連輪回都想帶着一起去。

陶桃垂下眼簾,睫毛微動,小心鄭重地用指尖在雲淵胸前也緩緩寫了一個‘愛’字。

我也愛你的呀。

“寫的真好。”雲淵誇道,眼角彎迷,在陶桃眼裏帶了缱绻喃語,“外頭吵,你聽話,在我懷裏睡一會。”

等醒了,我們就在蓬萊殿了。換身幹淨的衣裳,躲在殿堂裏頭,暗了天光耳鬓厮磨,咬舌纏綿。就同這三年裏一樣,我們藏的好,除了殿內的人誰也不曉得。我藏你一輩子,我也跟着你躲起來。

就躲在那囹圄方守的天地裏。

夜北就此折了一雙腿,天帝是真動怒了。幸而沒斷筋骨,得了個禁閉令修養,沒個小半年,這腿怕是走不了。

雲淵滿心愧疚,夜北卻男子漢般忍着痛笑道:“雲淵,你欠我一道,日後要還我。”末了,他攏近雲淵耳側,蚊吶着說,“你在蓬萊殿的屏障我偷加了一道,你放心去天禦殿請罪。不管如何,先留他一條命再說別的。”

得友如此,雲淵何德何能。他握緊了夜北的手,唇齒微動,喉間沉沉墊着滿腹羞愧:“連累你了,我……”

夜北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早做決斷。

雲淵剛登位上仙,滿身傷痕,血都還未流清,便去天禦殿生跪在地上。他紋絲不動地看着天帝,一點也不驚慌,雲淵緩緩磕了一頭。

霎時,天禦殿大門閉合,天帝下了屏障,外頭窺不到裏頭的景象。

随即一道冷笑,寒到雲淵背脊發涼,口中唾液像浸過冰水。他聞聲擡頭,看到天帝面無表情地盯着自己的臉,陰鸷閃過他的眼底。有那一瞬間,雲淵捕捉到了天帝的殺意。

所有的籌碼都在頃刻間廢棄,如舊鐵落湖底。

“你也要走玉衡的舊路。”天帝恹恹的,一改往常的平和,也喊他兒時的小名,“淵兒,你不僅長得像玉衡,性子也像極了他,總不如我意。”他似有百種情,千種怨,到頭來,抵不過玉衡二字。看着玉衡的兒子,他有時在想,若他當年早一步了解了那個小仙,雲淵是否也就不複存在。

只是,玉衡還是會替他擋那一擊的,他便是那樣的傻子。

将寶貴的修為贈人,将珍惜的性命救人。

癡癡的犯傻,待誰而言都方成遺憾。

“你回頭,我不與你計較這些。”天帝想到此,軟下語氣,走近捏起雲淵的下巴,深深道,“你和夜北都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器重你們。”

雲淵閉上眼睛,生疏地取出幼年時的稱呼喚他:“叔父,您放了他,我剝了他的仙骨讓他下凡。”

天帝卻不傻,了如指掌般:“然後你再找機會,與他去凡間私會?”

“……我不會。”

“你會,你是他的兒子,你像他。”天帝扯了扯嘴角,帶着輕蔑,也帶着惋惜,“天生的癡情種。”

雲淵實則很不喜他如此說自己的父君,但現下他不會回絕天帝的任何一個字。

“淵兒,我待你如親子。什麽都依着你,還想将思盈女君許配給你,但你卻要和一個身份低微的小仙茍且。”同你父君一樣,拂的意。

親子?聽到這,雲淵淡淡地笑了。他笑起時,尤其像他的娘親。所以天帝不喜他笑,他不笑,就像玉衡那個傻子。白白是孤傲冷桀的一張玉臉,卻佛花裏般透着英飒,轉而又見半裏溫柔。

“可您也讓我失了父母。”他是在提醒天帝,提醒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段他欠下的冤孽債,“我是您養大的,我不恨您,但求您饒了他。”

他不恨他,卻厭惡他的虛僞,癫狂。

天帝失笑,小孩子記仇。

一直記着呢。

這就是他養大的小畜生。

“我若不肯呢?”

“我會毀了父君的最後一縷魂息。”雲淵握緊了拳頭。

天帝猛然回身,狠狠瞪着雲淵:“你敢?”他一直都知道這縷魂息的事情,只有雲淵傻傻地以為天帝不知道。三界內,有什麽是可以瞞得住他的。

天帝是一直在等一個時機,等雲淵親手完好的交出這縷魂息。

除了他們,誰都不知道。玉衡死後,魂飛魄散後,留有一縷魂息回到了蓬萊殿。他是舍不得他的妻兒,想給他們留個念想,也能見最後一面。見了,魂息就會消散。可惜,待這魂息回來時,雲淵的娘親已經随着去了。

年幼的雲淵用仙術封了魂息,收了起來。

無需見,只需陪在他身邊,就是最好的念想,幼時的雲淵太寂寞了。

天帝咬牙,指腹抹過骨節,聲色清冷:“你以為你是情深眷眷,又可知自己落入了怎樣的圈套?有空閑你便去月老殿看看,瞧一瞧你身上那條紅線是自己牽上的,還是他人綁上去的!”

雲淵沒出聲,雙手握拳,砸在自己腿上,他默認了這段深情。月老殿的紅線一旦牽上,人為絕非能斷。即便是陶桃要算計他,也是将他自己算計給了他,若是情劫将至,他們所受的苦都是一樣的。

天帝說不通雲淵,只得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啓齒逼問,“魂息呢?”他心如刀刺,這真是他一手帶大的癡情種,“你真以為蓬萊殿的屏障護得住他?無間地獄的大門已開,他早被我送進去了,就在你剛跪在此的第一刻時。”

此話一出,雲淵的理智繃緊了弦,‘啪’地斷了。他跪着的腿失了勁兒,癱在地上,眼底的光全暗了。

天獄司的無間地獄,比十八層地獄更罪孽的地方,是天帝當年親創的三界牢籠。進入的人有去無回,是死滅生。即便是生,也成魔成癫。那是三界誰都受不了的地方,人去了泯滅,妖去了消散,仙去了……自也不複存在。

且無間地獄的門,只有天帝能開。

“将魂息給我,我讓你進去。”天帝在掌心幻化出一顆丹藥,命雲淵服下,“這顆丹藥可讓你不受無間地獄的影響,平安回來。”

丹藥是天帝用術法硬生生的逼雲淵吞下的,他知道雲淵會做什麽,但此丹藥那小妖不配吃,也不配讓雲淵替他送命。

“去見他最後一面,這是我最大的讓步。”他頓了頓,“還是看在你父君殘留的魂息面上。”

他當年不能阻止玉衡犯錯,今朝,他斷然不會縱容雲淵也走這條道。況且,那連個仙都不是,只是個投機取巧與狐貍為伍的無恥妖類。

而天界不知,陶桃的妖靈牽引的是妖界巫師的羅文咒。如今妖界巫師唯剩下一個,她與妖界‘叛民’為伍。叛民中的頭領是一只虎精,眉橫宇烈,披着一身玄色身衫的戰服,一雙眸子墨色,高挺的鼻梁透着英姿。

槐彥喊他渠高,與他曾在月下結義,順帶還有個三弟若風。

渠高年紀最大,有個千把歲,是三人裏的大哥。往前為先妖王盡過力,受過先妖王的恩惠。他早想反了,三百年來他一直找尋太子的下落,熬冽那個畜生篡位後搗的妖界雞犬不寧,将先妖王打下的業績毀的一塌糊塗。

“大哥,巫師說有消息了。”若風掀開洞穴的幾條挂荊草,歡快道,“太子殿下的妖靈終于有動靜了!”

渠高正在和槐彥布局路線,聽此,都放下手裏的動作趕去巫師那。

巫師不同于書中所寫的白須老者,反倒是個靈動的丫頭,紮着馬尾,晃着一雙白腳丫,腳上的鈴铛咣當作響,她捧着手中的羅文咒朝他們嫩聲道:“太子殿下的妖靈動了好幾次啦!說明他還活着,且活的好好的,閃現的妖靈力量非常強大!”

最後一句,她帶着驚叫的尖音,開心地與若風擊掌。

“不過,先妖王都不是熬冽的對手,太子殿下……”若風擔憂。

渠高打斷他,憤憤道:“先妖王信任熬冽,才吃了熬冽敬的毒酒,被割了首級捏碎了妖靈。否則熬冽在妖王面前,他算個什麽!”他是惱怒的,巴不得現在就将熬冽這小人大卸八塊,以解心頭只恨!

唯有槐彥耐不住問:“能看到他在哪嗎?”

“這倒不行……”丫頭沮喪,耷拉下腦袋,“若是奶奶還在就好了,我這樣的小巫師,能力還不行。”

渠高同個大哥哥般摸了摸丫頭的腦袋:“不打緊,既是妖靈終于動了,說明他已經覺醒了。即是先妖王的兒子,他必然是要回來報這血仇的!”

他想起三百多年前随着先妖王一路戰北,後回到婆娑殿大宴時,瞥見的,是躲在妖後身側那矮矮小小的一抹粉衫身影。

與那雙怯怯的,又充滿靈性的墨色瞳孔。

妖後是桃花妖族的公主,他的兒子也帶着桃花的血脈,小小年紀就生的骨若清風,面貌秀雅,偏有幾分人界詩人筆下的妙春韻味。

便是桃花春色拂人意,柳絮逐水終不及。渠高是敬佩先妖王的,也羨嘆他的妻兒如此驚鴻。他不經意地惋聲,嘆自己的孤家寡人,卻不想,引來了那孩子的回眸一笑,頓時千樹萬樹桃紛紛,他像極了妖後。

如今,那孩子早已長大,是否又是和先妖王般頂天立地,能夠帶領他們重回妖界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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