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陶桃夢見了大雪紛飛的冬日,在人間那處小院落裏。

裏面有父君,母妃,若風,槐彥,以及一個看不清臉的人。但最重要的是,圓邊的茶桌前還站着雲淵,他披着一身裘衣沐雪,撚着酒杯小酌提字。

字是寫在紅紙上的,若風嚷嚷着要拿去貼門口,喊鬧着再多寫些。雲淵嫌他煩,一連寫了十幾張。陶桃揉了揉眼睛,也被雲淵遞了一張:“福字要倒着貼,快去。”

正逢正月,臘梅香了滿園,張嬸在外輕扣門扉,陶桃捏着那張紅紙愣了老半天才去開門。張嬸抖去肩上的雪,叨唠着:“怎麽老半天才開門,這雞湯都涼咯。今朝正月初一,拜大年。家裏沒什麽好東西,煮個雞湯給你們補補……”

她盛了湯,飲的陶桃渾身都暖,燙溜溜地在雲淵懷裏打了個滾。

醒了,如此短暫安逸的夢,居然在無間地獄的凄厲景象中。但陶桃不怕呀,摟着他的人是雲淵。

只是雲淵的氣色很不好,陶桃關切地摸了摸他的臉頰,卻發現自己身上的傷痕愈合了些。動了動身子也不覺得痛的難忍,他周身輕巧了許多,想窩在雲淵懷裏繼續睡一會。一扭頭,發現雲淵緊閉雙眸,臉色差的如灰土般暗沉。

陶桃急了,輕輕的,又急促地拍着雲淵的臉,胳膊。

他是個啞巴,喊不出聲,只能恐慌地拍打雲淵,邊拍邊哭。拍的雲淵重重地咳嗽一聲,顫悠悠地說:“……別,你相公要被你拍死了。”

就是這會兒,嘴裏也不得空,非要占陶桃幾分害羞的便宜。

他兩手撐起身子,虛弱道:“都說傷着不宜做那事兒,你還纏着我,榨的我心幹體幹的,現在得意了?”說完,顧自咳嗽起來。是真的虛,不像騙人的。

他嘴上說的滑溜,把不安的陶桃攔進懷裏,過後又覺得自己力道不夠,賴皮着要陶桃攬他。陶桃瞪了他一眼,憋屈地擰過身子。雲淵讨好似得去扯他的袖子,陶桃甩開,再扯扯,陶桃就應了。

立馬摟着雲淵,讓他靠枕在自己的腿上,握着他的掌心寫字:不要這樣吓我。

“好,我知錯。”

陶桃抿着嘴角又寫:那往後,我們節制。

寫到這裏,他的臉頰稍紅,雲淵卻頓愣着沒說話。方才陶桃熟睡時,氣息減弱大半,有消散的跡象。雲淵不敢遲疑,将自己畢生大半的修為渡給了陶桃,才将他硬生生的留住了。只是雲淵沒有丹藥護體,先前又傷着,此番作為後,只覺得自己的靈體幾度臨近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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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着牙凝聚了自己體內所剩無幾的修為,強忍着痛為自己造了一道屏障,免得早一步煙消雲散。他想陪陶桃到門開,看着陶桃離開,他方可安心。

一覺醒來,陶桃覺得自己的病痛好了許多。他甚至猜想是不是自己體內的妖靈起了作用,那麽,他應是可以撐到無間地獄的大門開啓時和雲淵一同出去。想到此,陶桃歡心笑起來,笑容甜甜的,看的雲淵忍不住去去摸他的嘴角。

“笑的真好看,多笑笑,我想看。”

陶桃咬着下唇,寫上瘾了:再笑就成陶笑笑了。

雲淵笑出聲:“笨蛋,哪有這樣給自己起小名的。”他揉了揉陶桃的臉頰,始終不忍将真相說出口。

掌心還是微癢,陶桃樂此不疲的寫:我有名字。

“嗯?”

吾名蒼瑾。

我想全部告訴你,但是我好多事情還想不起來。

“那就不要想了。”雲淵微阖眼,困憊極致。他的心裏卻是開心的,你看啊,陶桃根本沒有騙自己,他只是不記得了。雲淵氣虛若浮游,竭力繞住陶桃的一絲發,想問又不忍問。

月老殿的那條紅線,你将自己算計給了我,你知道嗎?

他多想問,可一開口:“月老殿的紅線……”是你去綁的嗎?

話未說完,就撞見陶桃那抹清澈的瞳孔,帶着疑惑與期待,似乎自己又要講出什麽甜言蜜語來,所以他癡癡的等。如此情景,雲淵斷然不相信這些布局與計謀是陶桃做的。人之将死,自己也是傻,還去計較這些做什麽?

可想來想去,雲淵明白,他大抵是舍不得陶桃。

這種舍不得,比在苦劫升天時,要強上百倍,千倍。

“陶桃,靠近些。”

陶桃聽話地俯身,雲淵咬了他的耳垂,有點用力。疼的陶桃蹙眉,也意識到了不對勁。他摸了摸雲淵的胸膛,聽不到那顆心跳動。但雲淵還在呼吸,很慢。有什麽正在剝離他的氣數,抽絲拔繭。而自己體內獨獨又是多了醇厚的修為做屏障,護住了心脈。

“陶桃。”

雲淵明白他察覺了,按住他顫抖的手,淡淡笑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陶桃搖頭,他不要聽故事,他想把修為還給雲淵。可傳增的修為哪有那麽好還過去,況且他的妖靈極度需求力量,早将這些修為吃的幹幹淨淨。雲淵更是封閉了自己體內的幾道大關,拒絕陶桃的返還。

還來贈去,被無間地獄吸去了可就損失頗大。

與其兩人一起死,不如一人好好活下去。

雲淵幼時沒能阻止娘親死去,今朝,他不想再看陶桃死去。孤身留他一人,在天界做個形單影只的上仙,沒什麽意思。

“三百多年前,有一個仙君。他去妖界收回折雲扇時,在人界與妖界的交`合處,看到一顆即将枯萎的桃花樹。他本不想管,卻在耳邊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呼救聲。那麽稚嫩,那麽弱小,帶着哭音,讓人萬般不忍。”他握緊了陶桃的手,輕抖着雙唇,“就像這位仙君幼年時一樣,無風無雨的夜。他躲在暗處,神情淡定地望着逼死自己父母的叔父,悄悄地落了眼淚。連哭都不敢放肆的哭出來,他有多害怕……那一刻,若也有人出現救了他,該多好。”

像是說到了傷心處,雲淵突然咳出一口血沫,急促地濺在自己玄色的衣衫上,融入無形。

陶桃知道他在說自己,他不想雲淵繼續說了。

可雲淵的雙眸突然開始渙散,陶桃在他面前成了重影,眼淚掉到他的唇上,鹹苦冰涼。雲淵便溫柔的笑道:“所以,不是因為綁的那條紅線。是我自己,要折的你。是我自己,要開始的這段姻緣……”他怕陶桃日後知道,這一切都因月老池那根生生綁上去的紅線起的開端,會自責,會崩潰。

他舍不得。

“我死了,紅線就斷了。”他的聲音變得不堪,哀求,“陶桃,不要忘了我。”

話音剛落,陶桃心裏就有東西斷了。雲淵會死,他會死……

“可我又想你忘了我,重新開始。”雲淵艱難開口,“陶桃……還是忘了吧。”他咳出的血流到了陶桃捂着他臉頰的手上,順着指縫陷入陶桃的傷口中。

沒有回音,他的陶桃已經不會說話了。雲淵萬般留戀地去瞧他,能多幾眼就幾眼。卻在下一刻,被陶桃眼底的泛起的波瀾與淵跡所震撼,那是雲淵不曾認識的陶桃。隔着一雙墨色的眼眸,在深處凝望着他。

沉暮如晦澀的月光,隐匿在即将破碎的封印裏。

它在說,一起死。

你留我獨活,我随你一起死。

陶桃的脖頸僵直,面目猙獰地聽着雲淵說這些遺言。一個字一個字,變成了針,綿密地刺進他的血脈心髒,剝離他的靈魂。體內的妖靈燙的厲害,像要撕裂他的心。他痛的連呼一口氣都困難,巨大的悲怆壓彎了他的過往。

步步奪命,步步摧殘。以死換生,以生喚死。

亡命劫,情劫,一一俱全。

陶桃痛苦地屈起身子,想抵觸這突如其來的蛻變。可他無法,他甚至推開了懷裏的雲淵,張着嘴渾身布滿暴露的青筋。他的指甲陷入地底,難受到了極致。

腦海中,陵澤的身影漸漸清晰。他看到自己的妖靈輕輕落在他的掌心,哭泣着求他做的一切。亡命劫,情劫,都是他與陵澤的計謀,包括雲淵的死,也在這場布局中。一旦落下軌跡,就不得不按部就班的前行。

将雲淵推入死亡的人,恰恰是他。

陶桃滿面是淚,詫異驚慌,甚至是見鬼了一般捂着自己的腦袋。記憶複蘇清晰駭人,他的複仇,他的大業,他的居心叵測。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

我怎麽會害淮大哥,我怎麽會!

“啊——”他苦難不堪,妖靈的力量突破了身體的各處關節,洶湧而至,勢要占領身軀。他的喉嚨發出一道幹澀沙啞到絕頂的聲音,難聽的令人作嘔。他爬過去,爬到雲淵身側,祈求他的原諒,“淮大哥,對不起……淮大哥……”他如烈火灼過的喉嚨嘶啞,配着他精致豔麗的臉龐極其生隔。

雲淵哀傷地看着他,嘴角的血沫幹涸,眸中是氤氲的天光,逐漸渙散。

“殺了我……”他絕望地對雲淵說,可雲淵只是擡手,萬分愛憐與心疼的摸了摸他的臉頰,抹了他的眼淚。

然後,再無生息。

陶桃心裏的弦,一根兩根……全數崩斷。

頓時天地變色,是妖界太子妖靈徹底蘇醒的征兆。

無間地獄大門開啓那一剎,茗荷早已候在外頭。他奉雲淵的命,要将陶桃送去妖界。只要他去了妖界,天界的人便不敢擅自進去抓人。三界一直恪守本分,互不幹擾,這是天地初開時定下的規則。

茗荷焦心地朝裏張望,不敢靠近一步。若再不快點,待天帝的人過來她如何擋得住?

風沙四起,茗荷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卻在心中急促的催盼下,迎來了一道熟悉即陌生的身影。陶桃仿佛變了,不再是那個軟糯容易害羞的小桃花,他身着血衫,面色冰冷,每一步都帶着莫名壓抑的窒息感。

他的眼梢帶着血跡,流到下巴,成一條彎曲的弧線。嗜血美人,桃花灼灼,一把火便可以縱橫四海八荒的傾城之色。

茗荷詫愣,一時之間沒做什麽反應,直到她看到陶桃懷裏抱着的人時,她才真正失了神色,‘撲通’一聲跪的徹底,就差把雙膝折斷在地上。

“上仙……”她吶吶,眼角有淚滑落,“仙逝了?”

陶桃懷中的人,沒有一絲生息,軟綿的如薄雲。

“你随我走,還是留在天界。”

那道如鬼魅嘶啞的聲線緩緩落入茗荷耳中,是陶桃在說話,他的喉嚨算是徹底毀了。每一個音調都宛若魔鬼,吱吱呀呀地劃過人的皮肉,不寒而栗。配上他那張絕美的臉,茗荷忽然想到了蛇蠍美人這四個字。

“我不走……”她拒絕了陶桃,兩行清淚布滿臉頰。

陶桃再一次開口:“你随我走,妖界女君之位我許你。”

茗荷也算違背了天帝的旨意,若不走,怕是沒夜北那麽好運只殘了一雙腿。陶桃是有意要留她一條生路,卻遭茗荷拒絕。

于此,陶桃沒有再挽留茗荷。他用妖靈召喚了巫師的羅文咒,不過片刻,就會有妖界巫師帶着他的子民與他來會和。

他要将熬冽,碎屍萬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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