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剜骨割肉,舍棄了那副仙骨重塑肉身。
妖靈化為白骨,骨上生出新肉,肌理,皮膚,一層一層,經脈接連。他的聲音就此回來,傷口從此消失。可為何,不給他換一顆心呢?
陶桃已經不記得那一日裏的痛,只因痛完也便過去了。那陣子他受了太多磨難苦楚,倒顯得剜骨之疼不算什麽。他記得的,永遠是在無間地獄裏,雲淵死去時留給他的絕望。每一日都在他的心尖上化膿,作爛,被人生生撒了鹽。
他拿着匕首剜開了自己心口,引了滿滿一碗血給陵澤。
一朝所求,費勁七百多年歲月才得。
試問一句值不值得。
“今非昔比,折雲扇你可還拿得到?”陶桃算是關心陵澤一句。
陵澤自嘲一笑:“我這條尾巴的代價,除了能換回我的自由,便是能啓用一次折雲扇。”天帝給了他一道令牌,能去放着折雲扇的藏寶閣一回。可想而知,在天帝眼中,這條尾巴是如何重要。
陶桃用妖術恢複了胸膛上的傷口,倒了杯冷茶解渴:“天帝心思頗深,你萬事小心。”
“知道。”陵澤收起那碗血,小心藏于仙術建起的屏障中。陶桃沒多語,丢給他一瓶傷藥,卻忘了陵澤自己就是司藥殿的。只是陵澤這走路不便的樣子礙着了他的眼,徒然的也多了幾分心疼。
堂堂北極銀狐,為了一個已逝的故人将自己弄的這副狼狽樣子,說起來還真叫別人笑話。
陶桃心裏兜游着,垂下眼簾,來來回回念起陵澤方才的話。
雲淵或許還活着。
可他活着,還會來找自己嗎?月老池那生綁的紅線未斷,情劫卻斷了。若有意疏遠,兩不朝面,那紅線被掐斷也是遲早的事情。他這亡命劫與情劫,歷的天界妖界人人皆知,動作着實不小。
陶桃抿起一彎苦笑,撚着桌案上飄零的桃花瓣,低聲淺淺:“若你還活着,可會喜歡如今的我……”
可若你真真是死透了,那我……也随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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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妖界的靈樹中孕育了一顆小妖靈,是用他的妖靈分離出來的新生兒,小小一顆像是紅豆。日夜成長,如今已有一個拳頭那麽大。陶桃每月都用自己的心頭血去養它,希望它快些長大。
吃自己的血肉而生的孩子,将是妖界一脈相傳的真命天子。
曾經溯玖為了留下子嗣,也用過此等方法。可這法子最是傷身,溯玖是鳳凰肉身還好說些,陶桃卻是真真切切地折損壽命在養這個孩子。他為父君母妃報了仇,為妖界擺平了熬冽,花下百餘年時間再來整頓妖界的風氣。最後,他會帶大那個擁有小妖靈的孩子,将他培養成獨當一面的小殿下。
待一切穩如初狀那一日,他便會把妖界交給他。
如釋重負。
然後,陶桃會去尋死。就如那一日,他告訴雲淵的那般。
“你留我獨活,我随你一起死。”
外頭是陽光明媚的春日,喧寧如風。從暗落的婆娑殿裏踏出來時,陵澤稍稍眯眼,光芒晃影。他站直了身子,定睛看着前方。
眼前,是那只妖術低微的烏龜精若風,正百般神氣地攔着一個銀發的高個子。
“都說了王在見客,不吃你送來的這些雞腿,不如給我和丫頭吃!”若風無賴般和丫頭圍着那人轉,末了還喊上幾句好哥哥,你便給我們吃罷,語氣裏帶滿了撒嬌的意味。
那人甚是寵溺地揪了一把若風的發辮:“你們要吃,我再去人間跑一趟不就得了。”
“啊呀,那攤子一日才做幾個,今日不吃得明日才有的吃了。”若風氣鼓鼓地說,“槐彥,你真是偏心!”
丫頭應和:“對呢!偏心!”
他們吵吵鬧鬧的,只聽若風紅着臉說:“那要不,你一會陪我去人間玩耍,我就放你進去。”
槐彥沒答應,為難地與他理争。眉心貼着一枚桃花瓣,随着風又落下。
同時落地的還有陵澤手裏的藥瓶子。
琉璃瓶碎成數片,晶瑩如淚滴,散着濃厚的藥香。像極了千百年前,他病入膏肓,壽命大限時,槐彥站在他床前端着的那碗藥。也是這般的香,帶着苦,也含着澀。
彼時的槐彥眸中含着淚,卻沒道一聲苦,哄念着騙他:“君上,你喝一口,喝了就不難受了。”
是了,喝了就不疼了,也不會死。因為槐彥要把自己那顆健康,年輕,熾熱的心,放到他的胸膛裏,換了他那顆腐朽衰老的心。
這只小狐貍,為了救他,甘願去荒蕪之地受苦千年。
如今,槐彥揚起腦袋看向他,都是銀白色的發。一個披散及地,冷若冰霜生若高嶺之花;一個豎着馬尾,生氣蓬勃宛似陽光灼熱。同以前無異,就連槐彥嘴角挂着的那抹笑,都同夢裏如出一轍。
陵澤喉嚨幹澀,發不出一點聲音,卻在心裏喊了他千萬遍。
槐彥。槐彥。
陵澤跑過去,緊緊擁住了他。
銀白的發絲帶着淡淡的檀香,聞得槐彥心神不寧,心思晃動,偏舍了一整個春日的悸動。
一千年過去了,為何槐彥會在此處?難不成他早從荒蕪之地出來了?那為什麽……他不來找自己。不是說好了的嗎,要生生世世跟着他,同他好。
陵澤指尖顫抖,聲色也抖的厲害:“槐彥……”
被擁緊的槐彥并不讨厭陵澤的唐突,甚至有些親昵感湧上心頭。可他還是理智且小心地按着陵澤的肩膀,退後一步與他保持了距離。
“我們認識嗎?”槐彥問他,就連聲音都一模一樣。
若風更是吃了炮仗似得竄到他們中間,想隔開他們,無奈他太矮,阻礙不到陵澤同槐彥說話。
“槐彥。”陵澤開口的瞬間,便讓人想憐惜,他的語氣比平時溫和了百倍不止。愣是誰聽到,都不會覺得這是司藥殿的陵澤上仙發出的聲音。柔情似水,堪似槐花半席,“你不認得我了?”
明明沒有改名換姓,槐彥明明沒轉世,卻不認得他……
陵澤心想不對,伸手探住了他的心口。
那是一個化血生肉的命盤,取代了他的心。這麽多年,他找到竭力崩潰,做盡了他人厭惡之事。卻早有一人救了槐彥,為他造了一顆心。陵澤眼眶發紅,淚水溢滿了眼眶。不知是委屈還是傷心,亦或是慶幸槐彥不必受苦。
似是他這樣冷漠無情的人也會哭,吓着了槐彥。匆匆忙的,槐彥伸手去抹他的眼淚,這一抹,手卻僵了。
如此熟悉的動作,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何時做過。
“我,我确實沒見過你。看你這氣場,應是仙?我倒是認識一個仙,是你們天上的夜北星君,是不是他與你說起過我?”槐彥為難,不顧若風的阻礙,又給陵澤小心地抹了抹眼睛,心中竟生出幾分心疼來,“你別哭了,不認得又不是什麽大事。你曉得我的名字,我還不曉得你的。你告訴我,我們不就認得了。”
槐彥小時候話雖多,但長大後就顯少有這一長段地說。
他是真的慌張了,頭一回見的冷俊神仙突然抱了他,還朝他哭了,仿佛他是個負心漢一般。槐彥心裏頭轉悠着是不是自己哪對不起人家了,可仔細一想,自己從小到大感情方面清清白白的,怎麽能招惹過這等身份的人?
他見着陵澤不說話,只一個勁地盯着他瞧,不免紅了臉,一刻不停地手忙腳亂起來。
慌忙間,槐彥心裏有一塊鐵石落地敲定:完了,我心怎麽跳這麽快。
怕不是一見鐘情。
他難為情地別過腦袋,此刻的自己就像個傻子。陵澤捕捉到這一點,又瞥了眼那紮着發辮的若風。伸手拉過槐彥的衣襟,中間隔着個矮個子的若風,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聲色清清,聽的出幾分吃味的霸道:“我叫陵澤,你記住了。”
槐彥為什麽叫槐彥,那是因為一顆五月的槐花樹。
那年小狐貍才被丢到陵澤腳邊,耷拉着腦袋嗚咽,化作一個矮矮小小的男童。他穿的破爛,身上髒兮兮的不知幾天沒洗了。倒是蒼尋,兩腿一跨,坐在地上推搡着讓小狐貍再靠近陵澤一些,俊逸年輕的面目明朗:“給你找了個伴兒!不用謝我!”
陵澤嫌棄的瞟了眼髒兮兮的小狐貍,高冷道:“拎回去。”
“你別看他髒,他和你是同族!”
北極銀狐一族幾乎是滅絕了,陵澤自然也在心裏惋惜過。他捏着小狐貍的下巴左右瞧了瞧,瞳孔、發色、膚色、腳丫。都看了,最後鑒定:“這是只混血。”
小狐貍心虛且讨好似得舔了舔他的指腹。
陵澤蹙眉,拿起一塊巾帕擦了擦。桌案上是一連串的槐花,白靈靈地清香。
“那你要不要嘛,不要我就拎回去了。”
“放着。”
蒼尋故意笑他,起身與他告別:“說要拎走你又不舍得了。”他大笑,踏着步子回了自己的地界。再過幾日,蒼尋就要同青梅竹馬桃花妖族的長公主成婚,實屬沒時間在陵澤這處耗着。
陵澤有些哼鼻子。
他明明是因那一句‘同族’才留下小狐貍的,論深了說去,他與小狐貍應是祖宗與小輩。陵澤身上沾染着槐花香,嗅的小狐貍暈頭轉向地迷糊,抱着他的腿搖了搖尾巴。一雙水當當的眸子機靈,耳朵也抖動幾下。
雖是人身,但小狐貍還不會收尾巴與耳朵。半人半獸的姿态在外應是吃過不少苦,今日見着了陵澤便粘着不放。
“有名字嗎?”陵澤移開目光,伸手去折那低枝的槐花。
小狐貍搖頭,奶聲奶氣地說:“娘親喊我彥兒。”後頭,娘親也去世了,小狐貍連個‘彥兒’的稱呼都沒了。
陵澤微微颔首,朝着他遞過一串槐花。小狐貍伸出爪子捏住了,往鼻息裏湊,嗷嗷地打嚕。陵澤點了他的腦門,仔細道:“五月槐花香,賜你個槐字。以後就叫槐彥,要同這槐花一樣,不準惹我心煩。”
“唔……我可聽話了。”槐彥這名字挺合小狐貍的心,他偷瞧陵澤,滿心悄悄的歡喜。
槐彥對陵澤,自初見起,就思之如狂,見之不忘。
是一見鐘情,也是百般無賴。
可今日,被陵澤奪去一吻的槐彥怔愣許久,面頰由裏透着紅。那紅是蔓延的,直至指尖都透着含蓄的粉。一枝桃花塞了春日數多景色,恍惚間,槐彥只見眼前陣陣槐花香。白色的花鈴落滿了陵澤的肩頭,發梢,眉心。
他伸手去拂,卻什麽也沒拂着。
這只是個幻想。
而陵澤卻很開心,他的指尖輕輕地觸在槐彥的手背上,驚的槐彥想縮回,他卻握緊了。曾前,是槐彥不知臉皮的粘着他,如今,換做他來牽着槐彥。甚是害羞,甚是不知如何是好。百般情愛對他這萬把歲的老骨頭來說,扭捏生疏,做不出一分自然的姿态。
也就是這種花苞綻而不放開的露骨與藏掩,将陵澤對槐彥的柔情全部暴露。
瞞不住。
“你們兩個眉來眼去的做什麽!”若風嚷嚷,受不住了。推了一把陵澤,很是用力,“誰叫你親槐彥的,你算個誰!”
要是槐彥無動于衷也罷,可槐彥那眼睛,分明是初開了情窦,要同他醉生夢死去了。
陵澤拍了拍被若風推着的地方,就壓根沒把這只小烏龜放在眼裏。他恢複了清冷的神色,開口便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但槐彥聽得出,他的話中藏着幾分歡愉。細細小小的,勾勒了一輪明月。
“明日我再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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