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近來天禦殿四封閉合,衆仙不得幹擾。仙家們都以為是天帝千萬年來,難得閉關修法一次。卻不知道,他的殿內正是逆反三界的局面。

一具慘白的肉身毫無血色,冰涼地躺在玉榻上。天帝攔過一絲它的發,輕輕一扯,便斷了。生死無聚氣,死肉無生氣。即便他把這骨肉做的再像玉衡,都及不上當年玉衡的一絲溫存。

北極銀狐的尾巴只可塑造一次肉身,且時間有限。若三日內不放入完整的魂魄,肉身就會血融。所以天帝一直縱容陵澤,留他在此吸收天界的仙氣,為的就是今日玉衡的魂息成熟,能及時取尾鑄造肉身。

掌心的那縷魂息已初成形,順從的按照天帝的指示鑽入了這具新鮮的肉`體中。

須臾,這具身體開始變得活絡起來,他的睫毛會輕顫,唇間若紅,膚色從石灰般的死氣沉沉轉化為活人的朝氣。天帝再去攬他的發,那發絲生于皮肉,不會輕易再斷。果真是北極銀狐的尾巴,造人活身吸魂融合,再好不過。

可惜,玉衡的眼眸依舊是暗淡。

他像一個精致的人偶,乖巧地坐起。可他不會說話,也不會有任何行動。

殘留的魂息畢竟不是完整的靈魂,即便經過四百年的鍛造,也不會真的變成一個真正的靈魂。大抵,也只是一個活死人偶罷了。

想要留住那些逝去的東西,就必然要付出這些代價。他的指背滑過玉衡溫熱的臉頰,他仍活着的感覺讓人顫栗。可天帝只是這般就止了,再無任何親近的動作。

幾千年來,他太寂寞。可今時今日做了這與人身無異的人偶,也并未覺得內心得到安撫。

天帝自嘲地背過身,心中清楚,它終究不是會說會笑的玉衡。

天界的司藥殿的杏花都謝了,被人清理的幹淨。空蕩的殿內生出幾分凄涼境意,為首的陵澤上仙還被關在天獄司四百年。司藥殿內多數事務都是由鈴蘭女君掌管,但她的身份微妙,許多小仙并不服她。

通常是表面行禮,背地裏诟病于她。

現下陵澤出來了,小仙們更是不屑聽她多言。只是陵澤出來後,不知為何不再管理司藥殿的事務,也不在司藥殿多留,日日往外頭跑。

期間,他去過一趟占天殿探望夜北星君。

因那年觸怒天帝,夜北留了腳疾。看着無大礙,也用不着人攙扶。只有時他走的急了,便能讓人看出他有些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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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荷端着茶給夜北送來,蹲身為他捏腿。自打那日回天界後,銘荷就一直留在夜北的占天殿裏頭。天帝出奇的沒有責罰她,讓銘荷心驚膽戰好一陣。

夜北擺手:“都四百年了,我的腿怕是好不透徹了,別捏了。”

“方才陵澤上仙來,是為何事?”銘荷淺淡的眉宇間透着小心翼翼,萬分擔憂地問,“是不是……”

“他不知怎麽,來送我一堆仙藥,都是難得的好藥。莫名其妙的……但看他那樣子,不像是知道那事兒,你別擔心。”夜北自然不會告訴銘荷,陵澤是來詢問他曾前是否開過荒蕪之地的門。此事若傳出去,他怕是要受重罰,所以夜北在陵澤面前多數是隐瞞過去。

幸好陵澤也只問了沒幾句便不說了,留下多數仙藥,還給夜北行了個大禮。弄的夜北心裏頭發虛,也不自覺地在心中将陵澤與那只荒蕪之地出來的小狐貍聯系起來。

若是從前,他還真的要去探探清楚,方可安心。但現下,他真的沒有心思管這些。

夜北‘噓’聲,隐晦道:“他的那份罪孽,天帝如此做已是大發慈悲,我們也需小心謹慎。我心裏有數,你莫要擔心。”

後頭提到的這個‘他’,便是銘荷的擔憂所在。這也是為何天帝起初沒有處決她的理由。

“他今日吃東西了嗎?”夜北又問。

銘荷點點頭,又憂慮地搖頭:“內裏剛長好,吃不了多少,就喝了幾口米粥。”

“我去看看。”他從陵澤送來的仙藥中尋出一瓶藥丸随身帶着,招呼銘荷同他一起去。

與每個殿一樣,占天殿也有自己的暗閣,且都只有本殿的仙君可開啓。往前是夜北收藏一些重要的命盤所用,今朝,裏頭多了一個人。

夜北喜景,占天殿的暗閣不同于別處的單調,多添了幾分游園驚色。

打開那扇大門後,裏頭風光尚好,庭閣精致。再者,這是一座水上別苑,荷花滿庭院,清香怡人。池子底的鯉魚躲在荷葉下,吐露着水泡。兩側枝丫上的桃花落下幾片瓣兒,悠閑飄浮在清澈的水面上,泛起漣漪,頃刻間又被幾個懵懂小鯉魚攪渾,悄澀地偷看緩步前來的夜北。

每一條鯉魚都有靈性,他們認得夜北。昔日裏,夜北也多次在此暗閣偷懶,與鯉魚們閑聊。

它們只會聽,不會說,但一雙眸子通人性。

此次,夜北只是沿着一彎木橋向前,沒有搭理它們。而它們也曉得,內閣裏邊來了位身份尊貴的客人,已住了四百年。這位客人雖有仙骨,卻沒有一絲仙力,身子孱弱的厲害。自他來後,夜北的眉頭就沒舒展過。

他們一路徑直走到裏頭的廂房,輕輕叩了三下門扉。裏頭的聲色不佳,像是喉嚨裏還粘着血肉,含糊不清的聲音:“進來。”

随着一聲緩長的木門‘吱呀’聲,門開了小半。生怕外頭有風驚擾,夜北和銘荷都是側身進的屋,随後緊緊關上了門。

屋內黑漆漆的,銘荷點了一盞燈。

昏黃的光線映着廂房內細致的格調,隐隐有雕花浮現,朵朵相連攬枝于一張幹淨的床榻。浮光虛無,被褥上散落幾縷藥香,上頭坐着的人正是死在四百年前的雲淵上仙。

他的眉頭深陷,似是呼吸都費勁。

一雙手看似平穩地放在膝上,卻是連擡一下都吃力,抖抖索索地輕顫着。

“上仙怎麽坐起來了。”銘荷話語裏帶着溫和的責備,上前撫着他的背。

“有些積食。”雲淵淡淡地答。

夜北拿出袖中的藥瓶子,倒了幾顆藥丸在一杯溫水中,輕輕晃蕩融散:“陵澤那的血凝丸,可以止疼。”他端過去,讓銘荷小心謹慎地喂雲淵喝下。

一杯盞溫水與常人來說不過一口的功夫,可對現下的雲淵來說,卻能抿上半日才能慢慢咽下去。

他周身乏力潰疼,細細紮着每一片肌膚,似是血中都流淌着痛楚。咽食更是苦不堪言,新長成的脾胃虛弱,比凡人還不堪。只一勺小米粥就可能讓他積食,令他渾身抽搐。

“你的身體剛長成,除了仙骨,血肉都是凡人的血肉,不能不吃東西。不管怎麽難受,都要吃下去,一日半碗小米粥也行。”

話罷,夜北給雲淵把脈,點了點頭。他的氣息雖弱,但已平穩不少。

雲淵當年七魂六魄四散,是天帝收回了它們,當即就用自己的仙力與修為挽回了雲淵消散的仙骨。天帝是算錯了的,他以為雲淵不會用自己的命去換小桃花的命,卻不想他癡情種成這般愚昧。

姻緣池的紅線難斷,天帝也知道,不過他還是希望雲淵能夠迷途知返。

身為天帝,用己身修為挽回一個做錯事的上仙的仙骨,是天界大忌。天帝斷然不會讓他人知道這件事,所以當雲淵還是一副白骨時,他就将雲淵藏到了夜北這處。

骨生血肉,如萬劍穿心之疼。

雲淵要疼上足足四百年才能生成完整的肉身,并需要一個能夠保守秘密的人日夜不歇的照顧他,否則萬一有差錯,他就可能頃刻消散,再無回天之力。正因如此,天帝留了銘荷一條小命。

而四百年的穿心之痛,恰是天帝給雲淵最好的責罰。

銘荷取出一塊錦帕抹去了雲淵嘴角滲出的藥水,耐心着給他喂了大半盞下去。見雲淵額角都是細密的汗珠,她心疼地對夜北道:“今日就先喝這半盞吧,早晨才吃了米粥的。”

得到夜北的默許,銘荷才将那盞已經被喂的渾濁的藥水放到桌案上。她輕柔地捏着雲淵的臂膀,手法是夜北特意教過的,為雲淵舒展筋骨與血脈流通。這法子有效,上月雲淵還躺着起不來,如今已經能自己坐起身來。

不假時日,他便能恢複成常人的樣子,除了沒有修為與仙力。

但這急不來,雲淵要重回上仙的姿态,大抵還要千年時光,或許還不止。

雲淵也是這幾日才能開始說話,幾乎都是幾個短促的詞。他的喉間還未長好,不宜多說。每日大多數的時間裏,他都是在閉目養神,常常是一動不動的。

“等過陣子,你行動自如了。我便送你去北冥山,銘荷會過去照顧你。”

聽此,雲淵微微擡起目光,凝視夜北。

被他盯的不舒坦,夜北萬般無奈道:“你別這樣看我,這是天帝的意思。北冥山雖與外界隔斷,進出不便,但它是三界裏唯一一處同妖界婆娑河一樣的仙靈地界,你得去那吸收靈氣,方可長久活命。”

雲淵阖眼,呼吸很低,他想濾過這些話,煩沉的不想接話。

“你同小桃花那事兒搞得天界人盡皆知,待你恢複後,雲淵這名號怕是用不得了。”

夜北停頓了下,微蹙起眉宇,猛然甩手憤恨道:“可他如今做妖王做的風生水起,不僅整頓了妖界,還與我們天界劃清了所有界限,威風的不得了!”

聽的出,夜北是在告誡他,陶桃已不再是從前的陶桃。也聽的出,夜北現下再不願意替陶桃說一句好話。

起先夜北以為他們是情苦,他總想幫襯些。後頭知道這只是陶桃的一個局,險些徹底要了雲淵的命後,夜北的态度也變了。

一只妖,作弄了天界的上仙,害的他魂飛魄散,落得如此下場!

可所有人即便對陶桃再不滿,也都不敢輕舉妄動。

陶桃的一顆妖靈本就強大,還彙聚了雲淵大半生的仙修,也在天界吸收了三百餘年的仙氣,早便同以往妖王的妖靈不一樣了。

它更強大,足以一手在妖界遮天,使得曾經對妖界地位蠢蠢欲動的人都退避三舍。

如此下去,恐是要入魔也不說定。

夜北想到此,心中發麻。他走近了,按住雲淵的肩膀,苦口婆心:“世上真有那麽多牽了紅線的,也沒有你這般癡心不舍的。況且,你現下這個樣子,只會拖累他……不是嗎?天帝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

你去,豈不是害他,拖累他。

夜北懂他,換了個方式說動了雲淵。

燭火閃動,隐入暗閣的沉寂中。是潛伏的思念溢出心口,在重生的身體裏橫沖直撞,撞破了南牆,撞不破這朝思暮想的執念。終究,還是因為時間的漫長化為平靜。

雲淵動了動指尖,發絲垂貼着側頰,儲着滿面憊色,正襟道:“我知道。”

“那……”夜北試探着開口。

“我會去北冥山。”

待雲淵一字一字說完,便是連銘荷都露出欣慰的笑容,轉身抹了眼角細碎的淚珠。

除了陶桃與雲淵,誰都瞧不得這段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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