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近些年,雲淵不止一次入過陶桃的夢境,都是無意識的。許是他太想陶桃,體內尚有一絲仙氣凝成便不由自主地去往陶桃在的地方,想與他說上一句話。只是雲淵空有一副仙骨,卻凝聚不起過多仙力。凡人的肉身占據他大半精力去維持,能夠入夢的力氣大抵是散了。

他的夢魇如浮游般輕飄,即使陶桃見了,也只會當做是長夜裏一個冗長的幻影,當不得真假。

天帝救了他,同時也囚禁了他。

此去北冥山沒個千年時光,怕是難再歸。四百年的思念恍若江水泛濫,偏漏雨夜中清晰晃蕩的水珠,明了至透徹。

他知曉自己是想陶桃了,很想。

想他與自己離別時,那雙哭紅的眸子。也想他身上那縷淡泊的桃花香,魂牽夢萦的在他荒蕪的歲月中長滿茂密深深的草木,瘋了一樣的生長,攀爬,念的他齒尖打顫。

“上仙,喝杯暖茶。”

茗荷每晚就在他屋內的椅榻上小憩,稍有聲響就能驚醒她。

想着雲淵現下已經能自如地吃喝,茗荷時常會在屋內備着熱茶與糕點,生怕餓着雲淵。她的手指軟柔,捏在雲淵僵硬的胳膊上為他疏通穴位。見雲淵眉頭深蹙,她便輕聲安撫:“等去了北冥山,上仙就好受了。我聽說那邊的靈氣十足,修身仙法再好不過。”

雲淵沒有答她,只是收回自己的臂膀,下床颠簸地走了兩步,斜身倚在門側。

占天殿的暗閣幽沉,螢火點點圍繞着午夜時分的庭院。池水裏頭的鯉魚好奇地打量他,探出一雙滾圓的珠目,躲在悄處觀察他,雲淵待它們而言是一個異客。

“上仙,歇息罷。”茗荷跟在他身後,不敢伸手攙扶,生怕他再拒絕。

“他好嗎?”

低低的,這一道挂念還是脫口而出。

茗荷別過腦袋,賭氣般:“他好的很,威風凜凜地做他的妖王,整頓了妖界,手段狠絕,如今誰都忌憚他三分。哪像……”

哪像你,落的個如此下場。人不人,仙不仙,還要去北冥山那荒涼地界閉關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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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為雲淵不平的,可耳邊響起的,卻是雲淵久違的溫和語調,帶着欣慰,帶着安心。

他道:“那便好。”

此後,不管茗荷說什麽,雲淵都不作答,他似往日般整夜整夜的無眠。

即便雲淵不言,茗荷能看出雲淵心中是沉悶的,像是積滿一池無瀾憂郁的死水。來來回回灌溉着一枝豔豔的桃花,春絮冬霜,從未停歇過。

為了讓雲淵放下,茗荷甚至動過去姻緣池扯紅線的念頭。只是這想法還未落實,就被夜北阻止了。

“姻緣池內的紅線,只要牽着了就扯不斷。想讓紅線斷,只能靠外界之力。三界中那麽多姻緣聚散,哪一個不是靠的紅線才相逢,可最後也沒能落個好下場。雲淵這兒,也一樣。”

聽起來,夜北是斷定去了北冥山後,雲淵會随着千年禁閉慢慢放下陶桃。

随後,夜北從袖中取出兩瓶新的藥丸,放到茗荷手中,繼續說:“這是凝魂止痛的丹藥,陵澤給的東西諸多不錯,我融合了幾味就成了這丹藥。我們可以瞞着天帝都悄悄給雲淵喂下。省的他日日夜夜的痛,都罰了四百年了,天帝心裏頭的氣也該消了……”

天帝不給藥,夜北也難問司藥殿讨。陵澤去了天獄司後,司藥殿的鈴蘭女君實屬不好搭話,前些年雲淵生肉生的痛不欲生,茗荷去問鈴蘭讨要過幾次都被否了。如今倒好運,陵澤自個兒送上門一番。

茗荷本不想繼續說,可她又想起每晚倚在門旁出神的雲淵,将話都囤在了喉間。如苦澀藥水,撬的人滿腔難意,張口又啞語。她從未如此沮喪過,竟開始左右為難起來。

“怎麽,還有事?”夜北見她駐足,急忙問。

“上仙與那人,其實是有情的……”她忐忑道,“他們……”

頓時,夜北的語氣凜冽,變得不近人情:“你是嫌雲淵吃的苦頭還不夠,想他再死一回?還是你覺得那朵小桃花的命太短,需天界去治一治?”

茗荷被夜北突如其來的翻臉吓地倒退一步,戰戰兢兢不敢再說話。

“雲淵他……他不能再死一回了。若再死一回,怕是回天無力,十個天帝都救不了他。”夜北別過身去,一雙手捏拳到青筋微暴,他目露哀傷,“就讓他們彼此兩相忘,待誰都好。你可懂?”

茗荷慌忙點頭,匆匆離開了占天殿。

她要去蓬萊殿收拾一些舊物,今夜,他們就要去北冥山了。

只是不湊巧,路上她心神不寧,撞着了鈴蘭女君。懷中的藥瓶子落地,丹藥四下滾散,如他的主君雲淵,一顆心無處安放,零零散散地尋一個時機。

便是兩兩相忘,兩兩不曾見。

是生息的燭火,一剪滅了燭心,恰似誅心。

今朝,半寐半醒間,陶桃又見着了雲淵。他虛弱的很,一張臉煞白,唇色也淺淡。缥缈虛無地站在他的床榻前,伸手愛憐地觸了他的眉心。陶桃不敢動,他怕自己一動就醒了,許久才敢萬分喃呢着蹭雲淵的指尖。

微熱的夢做的人身子燥熱,重重的紗帳遮天蓋地,袖間挂着細碎的檀香,攏了這一夜春意蕩漾的癡想。

夢中,雲淵的手指撥開他濕潤的前發,輕輕滑過他的臉頰,看他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眸。裏面有山,有水,有春日桃花。

也有自己。

陶桃拎起一絲笑,愛意頗滿地嗔怪:“你在我夢裏擅自來去,可是霸道?”

雲淵聽了,挑起眉目,那意味拂滿了眷戀。

“淮大哥,你喚我一聲。”

回應他的只有那遠近模糊的身影,低落地徘徊。

陶桃哀求:“我想聽你喊我的名字,想的要發瘋了。”

可你喊不了我,你只會在我的夢裏蠻橫,你只會留我在這世間獨活。遭了萬千孤獨寂寞,孑然一身,受那鑽心之痛的報應。午夜夢回時,總一遍遍地提醒我,是我害了你,是我讓你踏上了不歸路。

你在折磨我。

……

他想罷,睜開了眼睛,抱膝坐起身來。

眼淚一顆接一顆的落,落在那件雲淵留下的玄色衣衫上。方才雲淵指尖的那一縷檀香繞鼻,牽引了他無數的回憶。蓬萊殿相守的點點,如刀刺哽在他血脈裏,推不動那血液流通。他快要把自己堵死了……

少頃,他離開了婆娑殿。

外頭正落着一場滂沱大雨,淋的他像一只鬼魅,豔眼眉梢。

誰都不知道,妖界堂堂的妖王,竟在這靜悄的夜裏,只身一人去了天界。他走的依舊是當年下凡時司藥殿的側門,可今時今日,那些天雷奈何不了他,天界的屏障也禁锢不了他。來去自如,卻毫無意義。

但這已經不是陶桃第一次去天界了。

妖界顯少落雨,可只要落雨,他就會來天界。因為落雨的日子低悶,蜻蜓都不能展翅,他會落入無盡的夢魇。而在他的夢裏,會有往日檀香尋覓。他需去蓬萊殿找蕩游一番,才能死心。

雲淵活着,雲淵死了。

究竟什麽時候,他也能随着一起去了。

濕漉漉的墨發搭着他的額前,陶桃的腳步很輕,輕到沒有留下一個淺薄的腳印。消冷的臉頰墜下一滴晶瑩的水珠,分不清是淚還是雨水。微紅的唇像抹了胭脂,在天界月色幽幽的夜裏刺目的不像話。

似吃了血的豔鬼。

忽然,有一道輕微的聲澀響起:“妖王殿下。”

這稱呼陶桃并不喜歡。

他望向眼前的鈴蘭,勾起了嘴角,有着萬分的輕蔑。

邁着步子的鈴蘭身着紫衫,衣紋繡着白錦線的仙鶴雲盤,浮游周身。腦袋上也梳着一婉發髻,偏若一位女君的脫塵姿态。她擡眼時,眉梢有一撇杏色,不曉得是哪裏偷來的胭脂,本不該屬于她的。

待她走近了,陶桃便居高臨下地藐視她,像看一個無用之物。

“妖界又落雨了?”鈴蘭恭敬地遞給他一方巾帕。

陶桃沒有接,徑直越過她,為自己架起一道障眼法,明目張膽地去了蓬萊殿。鈴蘭跟在他身後,一路都緊随着。跟久了,陶桃才厭煩地從袖中甩出一瓶丹藥,冷聲:“天兵近日如何調動?”

“往南去了些,不曾靠近妖界領地。”

得了那瓶丹藥,鈴蘭的語調才松緩些,感恩戴德道:“天帝近些時日不知在忙什麽,閉門不出。”才說上兩句,鈴蘭便急急倒了幾顆丹藥咽下。

當年鈴蘭服了陵澤給的千歲丹去歷天雷,登位女君。卻不想這千歲丹豈是她這樣一個小仙能承受的,生搬硬弄的修為在她體內亂竄,根本融合不了。即便做了女君,她的仙術也比不過一個小仙。

況且,每日還要遭受氣息不勻的痛苦,久而久之,人也日漸消瘦。

後頭,她遇到了雨夜歸來的陶桃。

陶桃像是刻意遇到她,刻意要利用她當眼線,所以給了她一點甜頭。

而為了得到陶桃給的丹藥來壓制體內過亂的修為,即使每日都打扮的極其像一個女君,也始終像條狗一樣為陶桃這個妖王效力。

此刻,她一擡頭,陶桃真的就像看一條狗似得看的她:“之前我叫你盯着占天殿,為何沒有一點消息?”

“今日從茗荷身上,得了這個。”鈴蘭順從地禀報,低着頭不敢直視陶桃。

陶桃捏過那顆凝魂丹,身上的妖氣因情緒變化而劇烈,卻未多鈴蘭多說一個字。片刻,他轉身消失于夜色。

鈴蘭方松了口氣,可漸漸的,她伫立原地,用力握緊的指甲深陷掌心,緩慢地将自己掐出了血。為自己的懦弱與卑微,她始終無法釋懷。

走錯一步,便終身都要活在回報之中。只是憑什麽,明明她也只是一顆陵澤千挑萬選而來的棋子,從由不得她做選擇。

今夜妖界漏雨,天界卻不會。

占天殿因今夜雲淵即将踏上北冥山之途而顯得過于安靜,殿內沒有一人,就連守夜的小仙都全部被調走。一根針落地也極具清晰,無聲的恐慌蔓延着陵澤的身軀。

這兒安靜的不像話,必然是在籌備些什麽。

陵澤匿了氣息,找遍了占天殿的每一間廂房,寝殿,都不見他想要找的人。不僅如此,就連夜北都不見了蹤影,茗荷更甚。

陵澤尋到了他先前送夜北的那一堆仙藥,四下翻找,最後果不其然,未出他的預料。

那日他送給夜北諸多的丹藥裏,現下獨獨少了凝神與血凝兩味。在他算來,會用到這兩味的,除了重聚魂魄後的雲淵,不會有別人。陵澤起步走到大殿,在天池四周觀望,心中已有了數目。

占天殿的暗閣大門被夜北擱在天池中,陵澤也是早有耳聞。可惜沒有夜北,誰都進不去這暗閣。

陵澤同時匿了自己的身形,在此等候。他除了每日去找槐彥,也觀察占天殿許久。若雲淵沒死,天帝最有可能就是将他藏在夜北這處,并留茗荷照顧。天界中,唯有夜北與茗荷不會出賣雲淵,更不會嫌雲淵是個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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