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須臾,陵澤便見天池的水面有波瀾泛起,層層漣漪波動,随即開了一道門。

他将自身氣息藏得甚好,退後幾步,目不轉睛地盯着。

占天殿暗閣的門果然是藏在天池中,下一刻,夜北從池水搭建的洞穴中緩步走出來。他走的慢卻焦急,一條腿輕跛,後頭跟着的是茗荷,還有一只用術法擡起的木轎。那轎子簡單,像是幾根方方正正的木頭拼組,蓋着一塊幕布,從頭至腳包裹。

這是遮天簾,三界之中無人可探它內裏之物。

咚。裏頭傳來一記悶聲,像是手腕磕到木楞上。

“星君,能不能掀開一些透透氣。”茗荷貼身照顧雲淵多年,最知道雲淵受不得什麽。遮天簾不透氣,雲淵現下又是凡體,免不了受些苦。

“出了天界便好,快走。”夜北拍了拍轎子邊角,“你熬一熬。”

陵澤是想一路尾随,以他的仙術,還不至于讓夜北發現他。到時知道雲淵被他們藏去何處,再去告知陶桃來尋人也不遲。夜北身為占天殿的星君,必然不能長久離開天界。等那時,雲淵身側諸多就只有茗荷一人,算是好對付。

只是陵澤想歸想,卻沒料到他身後神不知鬼不覺的,還跟了個陶桃。

轎中的雲淵被悶得喘不過氣來,閉眼凝神,不巧體內仙骨與凡體肉身相沖突,令他嘔出一口血。暗閣中避世四百年,今日剛踏出一步便被天界強烈的仙氣擾的不能休寧。怪不得他只有去北冥山吸食天地靈氣才能活命,他這副身子,若留在天界,怕是遲早要自我吞噬。

仙骨與凡身相互争奪,維持不過幾日便會腐朽。

暗閣中,夜北秉去了大半仙氣才使得雲淵沒太難受。

他悶聲咳嗽,熟悉的聲音落入陵澤耳中,同時,也落進了陶桃的心裏。

轎子還未踏出天界大門一步,便戛然而止。夜北的術法被阻斷,那頂轎子穩當地落在地上。因今夜雲淵要出行去北冥山,夜北同天帝打過招呼。此刻這條道路上,沒有一個巡查的天兵,靜谧的夜色使人周身發寒。

“誰?!”夜北驚呼回身,趕忙揮手施法,想在雲淵的轎子四角搭個屏障。

可惜,他的動作終究慢陶桃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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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香氣浮動,紫蝶偏若驚鴻落在轎頂,輕輕扇動幽幽冥色的翅膀,先一步占領了此處,落下結界。頃刻間,遮天簾被它們撕的粉碎,悉數化為零星點點吞入肚中。夜幕無聲,星光由着紫蝶的輕瀾,散發着淺薄的桃香,落在了佝偻着身軀微微咳嗽的雲淵肩頭。

下一刻,其中一只紫蝶幻化身成人,吻住了雲淵的唇。

是一方天地無暇,秀靥偷春。

雲淵口舌幹燥,對方惦念的指尖劃過他的鬓角,吞咽他的思念。

朝思暮想,意念休休。

來人是他的陶桃,是他的小桃花。

他張口,眼眶發熱,如數眼淚含在眸中未曾掉落,便先聲哽人:“陶桃。”他一如初時,帶着檀香與水墨,融着萬般溫柔陷入陶桃的夢魇中,一步步驅散那些冷暖自知的背離。他的愛,曾同暮裏雲煙般遙不可及。

今朝,陶桃與他一笑,滿含氤氲,如一汪哭泣的春池。

諸多柔情似骨,容不得他人參進一步。陶桃的袖裏帶着香,肌膚光潔無痕卻是冰涼,他的眸裏有數不清的眷戀,仿佛這是一個夢。但即便是夢,他也不想将雲淵留于此地。紫蝶偏偏,掀起無形的清風,飄落了桃花瓣瓣。

無論夜北呼喊什麽,都難以靠近他們一步,暗裏也有陵澤不動聲色地施法阻攔。

陶桃以結界為守,無聲無息地帶走了雲淵。而雲淵此刻是凡體肉身,抵不住這強烈的妖氣,還未說什麽便昏迷過去。

天未亮,妖界婆娑殿內亮起了一盞又一盞的燈,枯槁纖纖,燃起久違的光。內殿重紗帳簾,迷影撩眼。

都知妖王不愛亮堂,顯少會在夜裏點燈,引的不少小妖驚慌。有的甚是去禀告了渠高,頗有小題大做之勢。渠高的住處與婆娑殿算是有一段路程,小妖腳程慢,渠高來的速度及不得住在近處的丫頭。

她看似十四五歲的身高,年紀卻有個六百來歲。丫頭生來是小骨種的麒麟,如何也不會長大,倒得了便宜一直被陶桃當做妹妹來看待。因此得了好,她便也親近陶桃。若陶桃有何事,她最為關心。

今晚,剛漏過一陣雨。

她披着一件外衫便來敲門,裏頭雖亮着燈,卻莫名的安靜。丫頭不安,喚了陶桃兩聲。好一會兒,才見陶桃姍姍來遲地開了半扇門扉:“何事?”

“夜裏見王寝內的燈亮了,便來關心一下。”

“正好,讓人去備些桃花酥和熱茶過來。”陶桃額角有細汗,兩頰稍紅,眸子裏也明亮。他的嘴角說話時是上揚的,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錯。

而內殿裏,點着檀香,雲霧缭繞間傳來一聲低低地喚吶。

喚的親昵,喊的是:“陶桃。”二字,充滿呢喃缱绻的語調,堪似情話。

陶桃未同丫頭多語,轉身應道,聲色婉轉,是不曾有過的溫柔。丫頭聽得癡了,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待得陶桃又緊閉了門,才回過神來。腦中來來回回都是陶桃那張面色潤紅,唇有雨澤的勾人樣貌。

她轉身,不禁羞澀地露出一抹笑。王高興,她自然也歡喜。

來遲一步的渠高匆匆過來,掠過了一臉癡色的丫頭,正要敲門,反被丫頭的麒麟尾巴勾住了臂膀:“王屋內有人,切勿叨擾。”丫頭說的暧昧,誰人都聽得出屋內之人與陶桃所做何事,供人浮想聯翩。

“我聞着了一絲仙氣,許是天界的。”

話罷,天又漏雨。

落在渠高的盤結的發髻上,他抹了一把臉,懊惱着回了自己的住處。

渠高初見陶桃時,是在陶桃六歲那年,蒼尋勝戰回殿的慶功宴上。小小的陶桃被妖後換上一襲淺色的衣衫,像桃花初綻時的姿态。彼時的他害羞的像個小姑娘,躲在妖後的身邊,怯怯地看向四處的功臣。

也留給渠高難以忘懷的一幕,以至于記了數百年。

那年的慶功宴中,敖冽也在。他最是品行開懷,上前托舉起小太子便誇贊,是誇的他天資聰慧,也是誇的他樣貌驚人。話語間,敖冽的目光輾轉幾次留戀于妖後。小陶桃被他舉着,忽而皺緊眉頭在他臉上狠狠踹了一腳。

唐突地留下一個腳印子,惹得衆人哄堂大笑。

敖冽眼底閃過一絲陰毒,卻一縱而逝,也随着衆人大笑。

只不知随後,他會将這一腳還給陶桃,并卸了他的肉身,滅了他的全族。妖界皆說敖冽惡毒,連個孩子都不放過。卻只有渠高知道,當年那一腳,令心腸狹隘的敖冽記得深刻。加上篡位需斬草除根,所以便用了極其殘忍的手段來誅殺小太子。

慶幸,陶桃因妖後拼死相護,躲過一劫。

多年苦練磨難,小太子也長成了新的妖王。他為先妖王複仇,為妖界重整,可卻再也沒如六歲那年一樣笑過。他的苦,何人能知,何人能歷。

渠高望他歡喜,卻不想是由天界的人給他歡喜。渠高聽聞過陶桃的情劫,即是劫,又何為情?

與此同時,來妖界的上仙還有一位,便是陵澤。

他算是常客,日日來,也不厭煩。妖界與天界素來有隔閡,但陵澤與陶桃交好,他進出妖界也不算什麽稀奇事,且妖王默許,其餘也無人敢有意見。只是他來了,也不做什麽,每每來了便尋槐彥。今夜他來的遲,槐彥屋裏的燭火已滅了。

陵澤怕擾了他的睡夢,在外頭的院落裏坐下。石上放着一套杯具,還有一壺涼茶。陵澤輕聲倒了一杯,後頭的門也打開了。

“今日怎麽這麽遲才來?”

“有事耽擱了。”

槐彥拿着一件外衫,給陵澤披上,擔心道:“你身子還沒好透,更深露珠的,為何……為何不進屋找我?”

陵澤想握他的手,又恐自己冰涼的掌心驚着了他,便動了動指尖笑道:“我以為你睡了。”

“睡了就喊醒我,少睡一會兒又不打緊。”

倒是槐彥,紅着臉去抓陵澤的手,捂在手中搓`揉。怕是任何一個親昵的動作都能讓他面紅耳赤,陵澤也不忍戳穿他,便由着他這般變扭地拉扯自己。直到兩人進了屋,關上門,陵澤才傾身抱住了他。

“槐彥。”

“在,我在呢。”

陵澤琢磨着明日陶桃便會發現雲淵的異樣,送他去婆娑河,到時自己能随着一起去。就在槐彥耳邊喃語,問他:“我剜了仙骨來妖界陪你好不好?”

“會疼嗎?”槐彥下意識地回問。

陵澤搖頭,清冷的眸子裏溢滿了溫和:“我不怕疼。”

割尾之疼都熬過來了,一副仙骨算什麽。

“我能認識你,已是頗大的慶幸。你剜不剜仙骨,來不來妖界,都無所謂。但倘若有一日`你來不了妖界了,我就會去天界尋你。”槐彥抱緊了他,嗅着他發間的氣息,沉醉道,“不知為何,我見你第一眼便傾心,好像我們已經認識許久。我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可要去想時,又覺得腦袋發漲,丫頭笑話我說這是無病呻吟,也是妥妥的相思病。”

懷裏的人沉默不語,垂下眼簾不作答。

槐彥吃了冷門羹,不好意思地抿唇:“我倒不懂什麽相思病的,我只知道,今日`你不來……我便睡不着了。”

說到此,陵澤忽而啄了他的一口,輕輕的在他的臉頰邊,語調暧暖:“真的?”

槐彥突然想起一句話——少年不識愛,一見相思便誤了終身。

這句戲文是槐彥曾前在人間時聽到的,他扒在那戲臺子下,與若風吃着桌臺上偷來的瓜子花生,細細碎碎地品着這出戲好否,壞否。唯獨聽到這句,他百思不得其解。世間能有什麽相思替華年,可令人一見誤終身。

又是什麽樓臺水月,叫人忘卻前塵,只想同眼前之人相好。凡塵花花綠綠,草木皆有意思,為一人舍棄全部又是為何?

今時今刻,燭火微微。他甚是莽撞少年情窦初開,終于明了這句戲文的意思。

槐彥幹咽着動了喉結,悸動到肩膀都發顫,連狐貍尾巴都随着羞紅了:“陵澤,你為何會喜歡我?”

“那你又為何喜歡了我?”

“我是一見鐘情!”槐彥即刻道,唐突青澀,牽扯出滿腔癡情。

陵澤揚起嘴角,笑的溫柔,他牽着槐彥的手到了床榻前,轉身為自己寬衣解帶,露出一方細膩白`皙的肩背。動作厮磨緩緩,落指成香。他們是兩情相悅,何須做作。

滅了燭火,屋內暗香浮動。

是催情,也是春眠不覺曉的巫山雲`雨。

槐彥初嘗禁果,一雙眸子微紅,眼角都暈染了癡纏。他喘着粗氣伏身在陵澤胸膛上,赤裸的愛意終包裹不住,坦蕩顯露無疑。陵澤承接的用力,顧不得疼,也顧不得歡。他只想與槐彥天長地久的好下去,行及時之樂,飲來時之苦,再不分離。

長夜漫漫,槐彥睡在陵澤身側,而陵澤凝望他良久,在他耳邊低語:“我是日久生情,融心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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