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雲淵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昨夜他飲過熱茶,吃過一塊桃花酥,聞着檀香昏昏欲睡,沒同陶桃說上幾句話就沉沉入夢。陶桃就靠在他身側,拂着他的臉頰瞧他,一個晚上都沒閉眼。雲淵鼻若懸梁,頰似玉無暇,清風若過,也撩不起雲淵的一絲仙雅。

陶桃在天界呆過,在妖界也風光了,見過不少莺莺燕燕的絕色佳人,莫名覺得他們皆比不上雲淵的一聲喃呢夢呓。

聽的陶桃心中酥麻,比不懂世事的孩子吃了蜜糖還歡喜。

他探身親了親雲淵的眼角:“醒啦,早點備了紅豆粥。曉得你喜歡,昨夜就悶起,還放了桂花蜜。”他起身,先端了茶水來給雲淵漱口,又親自伺候他梳洗。小妖将剛盛出來沒多久的紅豆粥呈上,袅袅地冒着熱氣。

“你嘗嘗好不好吃?”陶桃舀起一勺放在自己唇邊吹溫了才小心遞過去,他們就像沒有分開過,舉手便是熟悉的動作。

雲淵不是很餓,也全然沒有吃東西的心思。他乏的很,靠在床榻邊延皺緊眉目,胃裏翻江倒海,不舒坦的很。

看出了他的異樣,陶桃慌忙放下碗勺由後抱着他,掌心緩緩地給他輸送靈氣。

他曾占了雲淵近一生的修為,如今渡回一些,雲淵體內倒也坦然接受,沒有排斥的樣子。帶回雲淵後,他整夜都在為雲淵調理氣息,可惜無用。雲淵的身子羸弱,經不起颠簸,修為的渡給對他來說也只能緩一時之急。

“怎麽會這樣……昨夜輸入的修為一點都沒了。”陶桃焦急地想再輸,卻被雲淵按住了手。

“不必再費力,都無用。”雲淵嘴角咳出一點血沫,靠在陶桃懷裏,閉目道,“天帝重聚了我的仙骨,骨生肉四百年,才生了一具凡人之身。我的仙骨與肉身不合,需得靈氣充足的地方才能再次修煉成上仙。否則,它遲早會潰敗。”

雲淵将陶桃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一碰即知。那虛弱的心脈,随着陶桃的掌心傳達清晰,這真真是一具凡人的肉身。稍稍一碰,便可灰飛煙滅。他再不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雲淵上仙了。

他是個凡人,空有一副仙骨的無用之人。

“骨生肉……”

陶桃怔愣,他知道骨生肉有多疼,他受過,卻不想雲淵也受過。且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整整四百年。如此漫長的時間,經歷年複一年的春去冬來,薄冰不融雪,烈火不遇雨。這般絞心挖腸的痛,他是如何熬過來的?

驀的,陶桃生生落下幾滴滾燙的淚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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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在雲淵身上四百年,也理應在他心裏刺上四千年。

雲淵見他失魂自責,伸手替他抹淚,滿心愛憐卻不得不将這些話道出口:“天帝為我聚了仙骨,趁他動怒之前,我需得回去。”

“你,你要回去?”陶桃木讷,沒反應過來雲淵說的話。

“是,我需得回去才行。”

“可我若送你回去,他們便會将你藏的好,讓我再也找不到你……你,真要回去?”陶桃心知肚明,若他放手,此生有沒有緣且就另說了。他循着雲淵的目光,從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孤影伶仃的,讓人我見猶憐。

若以前的雲淵見了,定是小心呵護,守他至珍寶。現下,雲淵颔首,忍痛一句:“要回。”

陶桃頓了頓,覺得心裏頭刺辣辣的疼。他哀傷地瞧着雲淵,昨夜還好好的與他溫存的人,今早一醒來,便換了個人似得,只想離開他。陶桃眼底含滿了淚,再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妖王,他失魂落魄地嗔喏:“你又不要我了?”

這并非雲淵本意,他如今連個小仙都比不得,要是天帝真做出什麽事來,他護不住陶桃的。他是個累贅,是個包袱,他會連累陶桃。且最糟糕的是他都無法同陶桃一起承擔這些苦楚與磨難。

雲淵知道陶桃接受不了再次分別,便用他的妖界來勸他。

“你為了妖界,不惜布了那麽大一個局,歷身亡命劫與情劫。九死一生,才換來今天的局面。何必為了我,将這一切再次葬送。”雲淵松開了他的手,捂着胸口嘶啞咳聲,“我去北冥山,需花千年時光,才能修回仙身。”

“一千年?我連四百年都覺得煎熬,你卻要我與你分開千年?”

“陶桃,如今的護不住你,只會害了你。”

“淮大哥,我何須你護,我如今……”

我如今……有着你近乎全部的修為,妖靈強大到令天界都退避三分。世人避我,懼我,我再不是你那朵純善無知的小桃花了……

可說起來,便是我吃了你的修為,害的你魂飛魄散,才有了我今日的霸道。

對,是因此,我才重塑了肉身,喚醒了妖靈。是我犧牲了你,才得此繁華。

陶桃夷由地扇動撲扇般的睫毛,話語戛然而止。他艱難地移開目光,內心是愧疚的,也是惶恐的。甚至都不敢閉眼,生怕錯漏了雲淵的任何一個表情。他癡迷的看不夠,對方卻執意的要與他分開,仿佛脫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積壓的情緒瞬間崩塌,陶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顧一切地笑來:“你定是在怪我?”

怪我布局,怪我将你拖入這情劫與亡命劫之中。

他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滾燙似三月灼灼驕陽,落在雲淵的脖頸上,浸濕了他的衣衫。陶桃抱緊他,哀求着告饒:“我錯了,淮大哥,我真的錯了。你留下來,要我的命我也給,什麽都給你,好不好?”

雲淵并非此意,壓着滿腔的疲鈍,吃力道:“陶桃,那些事都是我心甘情願為你做的。我要走,也是怕天帝……”

還未說完,便被陶桃生硬打斷。

“天帝那老東西不敢聲張!他為你重聚仙骨,本就是毀了天界條規!世人都以為你死了,如今你在我這裏,他不敢明目張膽的要人!淮大哥,你若慌他,大可不必!我妖界還未懼天界到此等地步!”陶桃很是激動,根本聽不進任何勸阻的話。

雲淵看在眼裏,将諸多道理都咽回了喉間,只輕輕撫了他的腦袋。

“淮大哥,是不是如今的我,你不喜歡了?”陶桃可憐地瞧着他,轉眼又恢複了往日的純糯,癡癡地濕透了兩頰,透着淚花,聲色着實惹人憐惜,“我真的知錯了,你不要回天界,不要去北冥山。妖界的婆娑河不比北冥山差,我們遷居婆娑河,我陪着你修仙身。好嗎?”

四百多年前的生死別離,将陶桃傷的太深。只雲淵說一句要走,他便害怕的渾身戰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患得患失。

若此刻再拒絕他,陶桃便會多萬分不安,将自己逼入絕境。這些年,陶桃是如何過的,雲淵大抵是了解了。

他過的不好,很不好。

陶桃對他用情至深,愧疚埋心,此情已成了巨大的執念。所以雲淵之前用單薄的仙力凝魂,就能輕易進入陶桃的夢境,與他相見。否則,就以陶桃的妖力,誰能擅自入他的夢,擾他的長夜。

如此下去,輕則傷心傷身,重則入魔。

雲淵心疼的要命,顧不得其他想法,只伸手就握住過陶桃的手,順從應他:“好。”

天界丢了個上仙,卻說不得。

天帝知曉後,未動怒,心裏頭打着什麽算盤夜北看不透。只覺得天帝雖會管此事,但現下似乎有另一樁事令他挂懷。夜北不好多問,跛着腳回占天殿。陶桃來時,他試過阻止,沒想到妖王的妖力過于強大,使得他舊疾複發。

茗荷不在他身邊,他踉跄幾步便跌在一個人懷裏。

夜北慌忙擡頭,見着的是面色亮堂的陵澤。今日的他說不出的好看,如高嶺之花綻了花骨朵,迎風搖曳,也不覺寒冷。

“星君,當心。”陵澤待夜北的态度客氣不少,這讓夜北更加懷疑陵澤與那只小狐貍有關系。

夜北站正了,面露憊色:“上仙氣色不錯,是遇到什麽好事了嗎?”

“是。”

陵澤未有隐瞞之意,淡淡地揚開一抹笑意,朱紅色的衣衫襯着他的膚色皎皎,頗有傾世風度。他對夜北作揖,惹得夜北受寵若驚地要回禮,卻被他擡手阻止:“多謝星君當年之恩,才有我今日之福。”他不好點破,因夜北從未說明,此事也不便說明。

兩人話裏有話,未挑即破。

夜北愣聲,恍然大悟:“你與那小狐貍……”

陵澤伸出一指,抵在自己的唇間,聲有柔骨:“噓。”

此事是一樁秘密,不道破,便不在。夜北被他提點,也忙禁聲。腦中來回思憶那只小狐貍的模樣。生的倒是俊朗,聲音也是好聽。只若配起這活了數萬年的陵澤上仙,還是差了一大截。世間佼佼者千千萬,陵澤居然栽在這一只普普通通的白狐身上。

且鐘情了如此年數。

夜北不擅多問,主要是他與陵澤的關系也未親密到可問的地步。

“我日思夜想,不知做何事才能報答。後頭尋着了這個,望星君能收下。”他從袖中取出一瓶麒麟血,是今早問丫頭讨要的。為此,沒少被若風奚落,“這是麒麟的血,恰能治你的腿疾。”

“如今三界中只剩下一只麒麟,聽聞是在妖界。你去了妖界?”

“是。”

夜北心中動容,感激地接過麒麟血:“這東西甚是難拿,有勞上仙費心了。”

“那麽,後會有期。”陵澤仿佛褪去了曾前的周身寒氣,溫潤如玉。

“上仙這是要離開天界?”

“是。”

夜北詫異,還未問出口,便被陵澤先一步所答:“天帝之前便應了我,等我剜了仙骨,就不歸天界管了。往後,也不會再回天界。今日特此前來,是為報星君之恩。”

陵澤用自己的尾巴與天帝做了交換,換自己的自由。只要他安分守己,天帝便許他繼續留在天界,也許他走。只是一旦走了,剜了仙骨,那他便不可輕易再來天界。于此,陵澤才匆匆趕來見夜北一面,還了他對槐彥的救命之恩。

“那上仙可是要去妖界!”

小狐貍是妖界的,陵澤自然也要去妖界。那他是否,能見到雲淵……

“是。”

“那……”

“星君,你所要問之事,我無可奉告。”陵澤打斷他,禮數周全退身一步。轉而便消失在渺茫的天界煙雲中,此後,天界再無陵澤上仙。司藥殿中,也獨留一位仙修單薄的女君。他去的匆忙,只因家中還有一只小狐貍在等他。

等久了,怕是又要得相思病,吃不下,睡不好。

再者,今日是他們要去婆娑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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