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陵澤是去剜仙骨,雲淵則是去那休養。

雲淵那副身子抵不住幾日就會垮,全靠仙骨吊着,可他的仙骨又同自己的肉身相背。周而複始地日夜榨幹他所剩不多的靈氣,唯有婆娑河與北冥山中的靈氣能養護他。

這婆娑河素來是溯玖的地盤,他們偶爾來一趟還好,來多了,溯玖便不樂意了。陶桃是他的晚輩,求他幫忙剜個仙骨他還是大度的。結果今朝要來就帶了一幫人,累的丫頭落地就趴倒大睡。

“今日有二事求老祖宗。一來是請老祖宗幫狐君陵澤剜一副仙骨,二來……便是我想同我身邊這位,在婆娑河叨唠一陣子。”

陶桃連‘魔君’都不喚了,直口喊溯玖老祖宗,做足了晚輩的姿态。

溯玖困倦,懶洋洋地瞟了陶桃一眼。

只見陶桃親自攙扶着一個凡人,姿态親昵靠攏。但若說是個凡人,他體內還有着一副仙骨。再看他身邊的幾只小東西,溯玖扯了扯嘴角,把目光落到了陵澤身上。

這可不是什麽小東西,這同他一樣,是只萬把年紀的老東西。

只是陵澤傷着了,沒了尾巴落下殘疾,修為也大不如從前。最令溯玖驚訝的是,陵澤體內是有着仙骨的。曾前高高在上的北極銀狐居然投靠了天界,說來也是好笑。

溯玖翹着二郎腿,斜靠在塌椅上,滿臉寫着不悅,一條眉梢撇上。倒是蓮辰,性子溫和,主動上前替雲淵把了脈。雲淵道謝,瞧着他片刻,遲疑道:“蓮辰上仙?”

“你認得我?”蓮辰不記得自己與雲淵有過交集,記憶裏倒有一張模糊的臉與雲淵相似。思來想去,憶起了玉衡二字。因時間太過久遠,蓮辰也不敢萬分确定,遲疑地望着雲淵。

雲淵恭敬道:“我幼時曾與家父玉衡,來上仙的扶風閣拜會過。”

“原是玉衡家的孩子,我倒說怎麽如此眼熟!”蓮辰的劍術便是玉衡教的,玉衡待他亦師亦友,但他與天帝的交情卻是少。早年他離開天界遠居扶風閣,也一直同玉衡有書信來往。後來,他棄了仙骨與溯玖相守,便再也沒有回過天界,也沒再同玉衡有過聯系。

只知,玉衡後頭遭了變故仙逝了。當時蓮辰甚是惋惜難過,因此今日遇見故人的孩子,心中百般感慨。忍不住便思緒起了玉衡往日的情景,腦中玉衡癡情癡心的模樣倒與雲淵頗多相似。

有這一道關系,要在婆娑河住下也便容易了。

溯玖脾氣再倔,也扭不過蓮辰的幾句話,被揪起幫忙,他沉板着臉替陵澤剜骨,因氣度頗小,令陵澤痛的幾度昏厥。心疼到一旁的槐彥好幾次都給溯玖跪下磕了頭,請他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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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剜骨哪有不疼的。說起來陵澤也不是怕疼,而是沒了尾巴身子大不如從前,才這般受不住。最後,他竟是昏靠在槐彥的懷內抽搐兩下,一雙眸子死閉,唇色慘白。

丫頭甚至以為陵澤是一口氣沒上來,死過去了。

槐彥貼着陵澤的心口聽了聽,還好心還跳着。他捂緊了陵澤,自個兒的臉色也煞白。

“他身子虛,留在我這兒養養便好,做什麽一個個喪着臉像要給他送終似得。這老東西還沒那麽容易死,急什麽。”

溯玖就是嘴巴壞,心腸卻被蓮辰磨了數千年,早慈悲了。難得他親自開口讓陵澤也住下,槐彥感恩戴德地給他磕頭。溯玖瞥他一眼,嘴欠道:“你胸膛裏那玩意兒倒是有點意思。”

槐彥從不知自己的心是由命盤化成,懵懂不解溯玖說的是何意思。溯玖見此,坦然揮了揮手,讓他歇息去。

因為溯玖最是喜歡說一半,看着槐彥半知不解的樣子,他和偷了腥的貓似得開懷大笑。随手安排了一個下人領他們去了各自的廂房,下人是個小樹妖,自小生在婆娑河,頭一回見那麽多客人,便有些生怯。

好在他眼力見還不錯,知道只空兩間廂房即可。

槐彥與陵澤一間,陶桃與雲淵一間。

婆娑河的廂房獨有特色,深居洞穴中,四處藤蔓蜿蜒,生出幾片晶瑩的綠葉。看似有荊棘橫生,卻不傷人。因地界有靈氣,一花一草一木都通人性,用手觸及便能知曉住主的意思。

陶桃與雲淵一進去,藤蔓就感知到了他的心思,自動封閉了入口。幽暗的室內亮起幾盞油燈,陶桃讓雲淵躺在床榻上,撫着他的胸膛,為他渡了一些修為。

每每這時,陶桃都會抱他抱的格外的緊切,好像不抱緊些,雲淵又會不見一樣。

他不眠不休地守着雲淵,為他梳洗,為他渡修為,也為他打點好一切吃食熱茶。

他們就像是避世一般,在這洞穴中溫存了數日。直到雲淵的氣色有所好轉,陶桃才放心些。婆娑河的靈氣比北冥山要強的多,雲淵在此處也受益許多。他白日裏不再發困,也能自己坐起喝茶,閑來無事且會看看書。

陶桃什麽都親力親為,便連雲淵沐浴他都相伴在旁。芊芊細指擰揉巾帕為他擦洗,熱水燃起騰騰霧氣,偎着雲淵不再瘦骨如柴的身軀袅繞升起。陶桃滿目眷戀地撩過他的胸膛,指腹酥麻的感覺像千萬只螞蟻在雲淵身上爬。

“我自己來罷。”

雲淵生硬地按住他的手,捏緊了濕漉漉的巾帕。

“淮大哥,你忘了。以前在人界,你眼睛不好,都是我這樣伺候你沐浴的。”陶桃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顫顫地松了手。他雖粘着雲淵,卻從不敢做逾越的動作,只要雲淵道一聲,他就本分守己地離開幾寸。

他是生怕雲淵又提起要走的話語,憂懼的很,每每如此,陶桃便站在邊上,委屈巴巴地等雲淵開口。

但雲淵哪是拒他的意思,只是他身子剛好一些,禁欲了四百年的下頭便不安生了。偏偏陶桃又喜歡粘着他,離開他一會都心思難定。他每日被陶桃周身抖落的桃花香所誘,性情早已敏感的輕輕一挑就能起不純的念頭。

現下,他體力還不濟,坐起喝茶閑走倒無事,但要抱起陶桃做一回那種事,着實是費勁。所以這幾日裏,他時而會拒絕陶桃的靠近。

自然,他努力遏制自己的念頭,卻耐不住陶桃百般無意的勾`引。

陶桃的眉梢有魅三分,獨獨入他骨髓七分,拼在一處,便是十足滔天不逆的情`欲。

他想要陶桃。

這想法着實駭人,彷徨落至他身上倒成了不自量力起來。

浴桶裏的熱水燙人,他的肌膚露紅羞情,雲淵卻知是自己心思不安。他起身,扯過攀在屏風上的一件長衫披身遮掩。越出浴桶随手抓起一件外衫就往身上套去,動作狼狽不堪,是他不曾有過的倉促。

“淮大哥,你還未擦幹身子,這樣穿不得!”

雲淵眼下是凡人的肉身,用濕透的衣衫裹着身子必然會染傷寒。陶桃拽起一塊長長的帕子便要過去脫他那些沾了浴水的衣裳替他擦拭。雲淵便推搡他,不讓他碰。

陶桃受傷萬分,手裏頭拽緊帕子伫立在原地。

像一尊光潔鮮豔的瓷雕,眼生月華,眉間桃花。他只站着,便讓人移不開目光,稍動唇齒便令人置身芳古佳話,入身戲文裏去陶醉沉浮。

“你出去吧,我自己會擦。”雲淵深吸一口氣,鼻息間又是滿滿的香氣。

真真是魅人的情香。

陶桃站在原地躊躇不動,雲淵便又連聲催促他出去。

“好,帕子我放在這了。還有這些衣衫,你換了吧,免得穿着生了病。”陶桃眸中失落,光亮漸失,獨挂着一道惆悵。他乖巧地轉身走到了屏風外頭,末了,且回頭說,“我就在外頭,不走遠。有事……你就喚我。”

“嗯。”雲淵別過腦袋不去看他,簡短的應聲在陶桃聽來近似無情。

陶桃心中絞痛,一張臉落滿了晦澀。他不能再看,空落落的心往下墜去,怕是要摔得粉身碎骨。他澀澀地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老老實實地站到了屏風外頭。

雲淵這才松下一口氣,解開了服帖在身上的濕衫。而那下`身的事物這會子居然已翹的老高,實在是污穢。若讓人看見,還指不定怎麽笑話他。堂堂一介上仙,眼下弄的與凡人無異,連情`欲都克制不住。

他也是有自尊心的,甚是不想讓陶桃看到這般無用的自己。

抱不動,又克制不住。

他懊惱萬分,胡亂擦了身,換上一身幹淨的衣衫。卻聽屏風外頭,傳來低低的抽泣聲。雲淵疾步過去,越過他們之間的隔斷,瞧見的是蹲在地上揩眼淚的陶桃。他哭的發抖,一陣一陣地抽緊身子。

他埋着腦袋,不敢看雲淵。

卻又委屈地問他:“我要怎麽做,你才會和以前一樣喜歡我。”

他無助的樣子可憐,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連頭都不敢擡起,好像他的身份還是那個卑微至底的小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縛身在一枝桃花中守望着雲淵。近不得身,也求而不得。他的失措,讓一條紅線生綁了他們,将雲淵拉入他的血債地獄中。

刻入魂飛魄散,永世不忘的痛。

“我要怎麽做……我到底要怎麽做呢?”他茫然失措,迷失了自我般悶聲詢問,“淮大哥,你告訴我。”

雲淵如百刀絞心,半跪在他身前:“陶桃,把頭擡起來。”

陶桃是聽話的,他怯怯地揚起哭的滿面淚痕的臉,哆嗦着啓了唇:“淮大哥。”

“我在。”

“你不要回天界,想都不要想。”

雲淵沉默下來。

陶桃便急了,他哀求他:“淮大哥,我養了一個孩子,用我的妖靈養在靈樹中。他還小,還未有人形。等他出生了,你陪我一起把他養大好不好?”他生怕雲淵不答應,連忙道,“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同你在一起,是我害了你,你厭我煩我都是應該的……”

“但……”陶桃哭着說,“你陪我把這個孩子養大可好?就當是最後的時光,你陪陪我,像往常一樣愛我好不好?你放心,我不會耽擱你許久,這孩子快出生了,大抵再過一百年我就能教導好他,到時我就把妖界放心地交給他。然後,我會把我妖靈中的修為剝出來還給你,全部還給你,不留一絲一毫。你不用等一千年也可以做回上仙,等那時你再回天界,好不好?”

他說的激動,面色漲紅,一雙手惶惶不安地拽着雲淵的衣袖,跪在他面前。

陶桃求他,為了留住他,寧可不要自己的命。

因這是他該還給雲淵的,雲淵若要,就拿去。他不怕的,若能死在雲淵懷裏,他這一生便是不白走一趟。

“陶桃,你在說什麽?!”雲淵責備自己讓陶桃如此失态,也心疼地制止他說這些胡話。

雲淵的修為已和陶桃的妖靈融為一體,如今已是陶桃的東西。若要剝離,等于是在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修為豈是能贈來還去的東西,一旦要還,陶桃便是要拿命才能還。

“你別再厭我趕我,這比殺了我還難受。我不知情劫是這般苦,這般害人……若是我知道……若我知道,我寧歷一百道亡命劫,死無全屍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也絕不會來害你!”

他是以情為囹圄,畫地為牢。

陶桃出不來了,他寧死也放不開雲淵。

“陶桃!”雲淵是憤怒的,他大聲怒吼,“若我厭你,何必跟你來婆娑河?今時我雖無力,但要拒絕你,我依然有千種百種方法,何須用這種自厭之法?你心思束縛,深陷無盡深淵,如此下去,恐是要入魔!”

入魔?

陶桃輕扯了嘴角:“入魔又如何,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罷了。可你卻不,你總想走。”

忽的,陶桃推開他,跌坐在地上撕心高喊:“你騙我說你是要護我,可你就是想走!誰怕天帝那老東西了!我妖界豈非是無人,由得他來欺負!你莫要……莫要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這幾日`你是如何做的,誰人看不出來?我伺候你沐浴擦身,你都不耐,你且還趕我。往前的你,巴不得我同你一起進那桶子中……如今的你是什麽心思呢,不就是不喜歡我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話音一落,雲淵怔住了。

便是連陶桃自己都不動了,一對睫毛如折斷的翅膀,重重朝下,竭力到落淚。

他竟說出來了。

猜忌介入,情就變了味。

腦中也開始清醒,不再馄饨。陶桃束手無策地看着雲淵,手指都顫抖的厲害。他突然的,像是啞了。心裏卻在想,自己不如一開始就啞着,什麽都不要說,不要挑破。

由得自己還能自欺欺人。

腳邊的藤蔓感知到他的恐懼,縮回洞壁上方,彎曲成一個挂圈。

陶桃抿緊了唇,眸子含着淚,哭也哭的沒聲響。他伸手去碰雲淵的手,又怕被拒絕,才過去一半,便又縮回去。雲淵沒有動,安靜地看着他,似是在醞釀什麽。陶桃低着頭,做好被他厭煩的準備,也做好了絕不放他走的任性。

哪怕雲淵怨他至極都好,這一百多年,他想雲淵陪着他,他要囚着雲淵。

恨一個人不過是入骨,他受得住。

一百年後,等孩子大了,他就剝修為還他,一人赴死。也算還清了所有欠雲淵的,放他天高地闊,餘生自由。

陶桃下了狠心,卻也害怕。

半晌,雲淵開口了。

“我曾想,若當初苦劫時,我沒有主動與你在一起。是否,今日便不會有如此一遭。”

頓時,陶桃如五雷轟頂,劈的他骨肉全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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